據說信子一九四五年冬自殺時曾走出陰陽界,下了地獄。神示喻信子:你哥哥在關東軍做事,屠害中國百姓,他死有餘辜,罪有應得。其他一律不關你事,不用去尋死。否則,應該受煉獄之苦。在沸水裏煮五年,在火爐裏烤五年,在油鍋裏炸五年,在地獄裏蹲五年,然後轉世投胎。
信子對神說:“神啊,水裏煮五年,我連骨都爛了,更何況還要火烤油煎?我哪裏還能轉世投胎?”
神答:“無論水煮火烤油煎,都傷皮不傷肉,傷肉不傷骨,隻有痛苦難受,骸形不變,否則,如何轉世投胎?”
信子說:“我要求不變人。”
神問:“那你想變什麼?你說。”
信子說:“變牛如何?”
神說:“牛農忙耕種,農閑放牧。一年四季,披星戴月。牛種地,可主人不準它吃穀子。俗話說:牛耕田,馬食穀,牛辛苦,馬享福。你何故想變牛?”
信子說:“牛善良勤勞。我這人走路慢吞吞,變馬不行;變狗勢利,終日搖頭擺尾,嗅孩子褲襠;變豬嘴饞,一到交春的時候,叫得又貪婪又悲傷,好像天要塌下來,再貪睡的人都睡不了覺……”
神問:“所以,你決定變牛?”
信子點頭說:“是的。”
神說:“你這人,活著善良,走出陰陽界還是心腸好。你壽數未盡,迅速離開地獄回陰陽界,有人在陰陽界口接你。如此人是男性,心腸和你一樣好,可許配終身,永結秦晉之好。不要在此久留,否則,獄卒會把你當成罪人丟進沸水池或油鍋裏的。”
說完,即由牛頭馬麵鬼卒對信子大喝一聲,把她推出陰陽界。信子哇的一聲,嘔吐出口中穢物,回到了人世。但見床邊除了大野幸之助外,有一穿白罩軍衣,十八九歲年紀,身材高大卻長得眉清目秀的男青年。此人就是現在弓著腰裸著腳,麵無表情,終日推雞公車運煤的袁來福。
初來韓江邊定居時,父老鄉親為人都友好熱情,方圓一裏路,有誰家殺豬,都有一碗有芫荽蔥花的豬紅送來。沒有誰對信子——即古信芝另眼相看。來福那輛雞公車,吱吱呀呀送去消逝了的舊歲月,又吱吱呀呀迎來全新而又陌生的新日子。秋去冬來,冬盡春到,時間指著一九六六年後,世事變了,相好的鄰居父老特別是年輕一輩,竟一夜反目成仇。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城裏怎麼搞,農村也跟著亦步亦趨。開始是各“兵團”勒令。勒令這,勒令那,後來是抄家,翻箱倒櫃,鋤地挖牆,可推了半輩子雞公車運煤的老袁會有什麼寶貝呢?有個“兵團”比較認真,牽了一條公狗來。這公狗是養來打獵的。一到袁老頭家,便這裏聞那裏嗅,有時還汪汪嗥叫,最後銜出了一隻壓在箱底的死老鼠,恐怕壓死好些日子了,獵狗把它叼出來放到主人腳下,當“戰利品”邀功,惱得主人大聲喝罵。
有人說古信芝是因禍得福。如果不是“深挖一小撮”,有誰知道她是日本人。中日邦交正常化後,讓日本的親人尋到這窮鄉僻壤來?更莫說驚動了我們國家的總理周恩來。
袁和平的出國手續很順當,這大概是中國外交部和日本駐華大使館直接辦的護照,誰敢給予阻撓?就連某“兵團”深挖小組也來道喜,再一次向袁家表白他們是實事求是的。專案組不但把問題弄清楚了,這才使古信芝可以和日本人認親,申請回國。袁來福一家對誰都表示道謝,對深挖小組也不例外。來道賀的鄉親,來道賀的人從早到晚,川流不息。磕頭跪地跪得雙腳都麻了。但一群人剛走,又來了一群。袁來福一家,算是什麼革命派?真是昨天的階下囚,今天的座上客。人間世態,就是這樣炎涼,大家都戴著假麵具過日子,真麵孔隱蔽起來了,各種人物的表演,沒有誰比袁來福一家看得透徹。“天理良心”,連旗幟或符號都說不上,戳穿了說,隻是一塊遮羞布而已。
不管怎麼樣,災難的歲月終於結束,萬惡的“四人幫”和他們的幹將,終於被送上曆史的審判台。看江青和張春橋各自撒野耍賴的樣子,人們不難想象,讓這樣的人主宰中國,該是多麼荒誕。對於中國人民來說,這是災難,對於一個有五千年文化曆史的中國,實在是絕大的諷刺。抗日戰爭八年,“文化大革命”十年,一個禦外侮,一個打內戰,雖然形異,但卻質同。都一樣令人刻骨銘心,都將載入人類史冊。唉!古信芝,你們盼望的佳音實在來得太遲,你們中隻要有一個缺乏毅力,缺乏耐心,幸福之舟將永遠消失。不過,三十年,時間之舟畢竟太漫長了。特別是在“文革”不把人當人看,度日如年的歲月。
袁和平——不,現在應該改口叫他日本姓名大野幸之助。他是在日本辛酉年十一月庚申日離開中國大陸,取道香港回國的,已經進入非常現代化的日本,不太迷信中國的天幹地支,但大野在中國的父親非常信奉中國的陰陽五行。道家遺風在中國,比儒家佛教有更廣泛的群眾基礎和實用內容。《易經》是一本天書,其玄機今日亦無法破譯。據說《易經》八八六十四卦的原理已運用到宇宙火箭的升空、發射。民間廣泛應用的五行,天幹地支,無一不是從這本天書裏挪借過來的。大野本著一顆孝順之心任由中國養父擺弄,無非也是動身時間早幾天或晚幾天,好在香港有一段停留時間。不過為了避免親朋相送,中國養父第一次豁出二百港元,連夜趕到深圳羅湖橋出關。
大野、韓輝,兩個非中國血統的中國人,在香港尖沙咀美麗華大酒店會麵。大野第一次踏出中國國門,而韓輝卻已多次受三哥的派遣來香港開拓市場和尋找合作夥伴。大野第一次住進金碧輝煌的酒店,一出酒店便是燈火如晝、五彩繽紛的夜景,一點也不像中國報紙傳媒形容的“水深火熱”。
大野對韓輝說:“中國傳媒形容香港同胞過著水深火熱的苦難生活。”
韓輝冷笑,故意說:“一點都沒有誇張。你看香港的燈火,維多利亞的海灣,不是水深火熱嗎?”
大野說:“這旅店太豪華了,你幹嗎訂這麼豪華的旅店?”
韓輝說:“香港暫時沒有睡硬板床的招待所,我還曾經打算讓你住香港島的半島酒店或尖沙咀的香格裏拉,那才夠氣派哩!”
那天晚上,韓輝帶大野坐遊船去遊維多利亞海灣,從水上觀賞香港與九龍金碧輝煌的夜景。
“香港的繁榮,很大程度是因為優良的港灣。”韓輝指著海麵上停泊的許多萬噸貨輪和馬達轟隆轟隆的集裝箱碼頭說。
大野說:“在中國,我讀過好多曆史書和地理書,知道世界許多有名的海港,知道美國紐約,法國馬賽,英國利物浦,日本東京、大阪、橫濱,中國的上海,就沒有看到有香港維多利亞的記載。”
韓輝說:“香港淪為英國殖民地百多年,直至七十年代經濟才開始騰飛。但是現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港的吞吐量,隨著轉口貿易,被確認不設關稅的自由港。香港海港的吞吐量逐年劇增,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大野說:“據東京來信,我叔父有自己的船隊。”
韓輝豎起大拇指:“船王家族,不簡單。不過,經營海運的老板,必然在香港設辦事處。我建議,將來你最好來香港拓展事業。”
大野低頭輕語:“談何容易?他不是我親生之父。你知道,生意人之間,父子、兄弟之間的賬都要算得一清二楚,侄兒更是局外人了。”
韓輝說:“這不奇怪,生意這樣才能發達,商業這樣才能發展,經濟這樣才能騰飛。生意最講究成本核算,產品銷售,資本運作,利潤回報。它隻認這些,絕不講親朋友誼。”
大野點頭,他於是想到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莫裏哀的《吝嗇鬼》以及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主人公無一不滲透著銅臭的誘惑和金錢的罪孽。他說:“在中國時,總盼望有一天自己有錢;但一離開中國,又怕自己一頭紮進孔方兄裏損失人格。”
韓輝笑道:“從中國來的人,總有許多憂慮,窮時怕沒錢,一旦有錢,又愁壞了自己。我呢,才不考慮這些,我的崇高追求就是建立自己的金錢帝國。我有三個哥哥,一個在大學教書,一個搞植物園,一個經營電子業。三個哥哥誰也不管誰,但經營電子元件的哥哥因為業務拓展太快,多次要我幫手,我答應了,並幫助他到香港拓展市場。我做得不錯,但總覺得還不是自己創業,很不滿足。”
他們又坐纜車上太平山頂,俯瞰山下的香港。那時,夜香港確實是燈光組成的彩色世界,就是停泊在香港的輪船,也不甘寂寞,亮起全船的燈光。那見頭不見尾的火龍,就是穿行市內的各種車輛。
韓輝用手拍拍一塊光滑的石板對大野說:“坐下,站著挺累,這裏視線也好。”
於是兩人坐在一塊石板上,而且挨得很近。
韓輝問大野:“五年前,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你有沒有想過你會有機會站在太平山俯瞰香港?”
“沒有。”大野搖頭。
“你難道什麼也沒有想?”韓輝問。
“有。”
“想什麼呀?”
“想給我中國的老爹買一副好料棺材。”
“實現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因為價錢太貴。買了,一家三口三個月不用吃飯。”大野歎了一口粗氣,“你呢,做什麼美麗的夢?”大野反問一句。
“想靠我的體力智慧本領,建一座金碧輝煌的別墅報答中國的養父養母。”接著韓輝問,“你在中國,相信不相信香港是人間地獄的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