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說:“辦公共食堂的時候,每人每月兩斤米。你說怎麼吃?你外祖母就是那時患浮腫死的。以後中央公布了‘農村六十條’,形勢又好轉了。但不多久,又來了‘四清’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抗日戰爭時,全國人民團結一致,堅持八年抗戰,可是十年內亂,自己人殺自己人,死多少呢?天知道。”
韓輝說:“不能小看香港的經濟地位,也不能小看它對中國的改革開放的促進作用,做生意我是瞄準香港這塊風水寶地的。”
大野說:“說實在話,我腦裏不是白紙一張。我隻是從課本裏知道香港的經濟戰略位置的。但不知道老弟想在香港經營哪項商務?”
韓輝說:“我已經在香港拓展電子業,兼並了一家電子廠,合作上了一家電子廠。這家電子工廠的產品,主要以中國為市場,可以設想,中國市場有多大?”
“你是說賺中國人民的錢?”大野問。
“是呀,不可以嗎?”韓輝反問。
“這不存在可以不可以,而是可能不可能?隨著中國人民生活的提高,對電器需求越來越大。首先是電視機,然後是冰箱、音響;開始是電扇,然後是空調。中國的家電市場,日本人捷足先登了。”
大野問:“香港房地產你看不看好?李嘉誠、霍英東、何鴻燊都是香港房地產大王。”
“看好。”韓輝說。
“你能擠進去嗎?”大野問。
韓輝笑道:“有句古話,叫條條大道通羅馬。我把它改了一下,叫條條大道通香港房地產。中英開展的香港回歸談判開始了,這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房地產這根神經很敏感,一有進展,地產就往下調;一牛皮了,地產往上升。但我可以預言,中英談判最終是會有結果的。因為香港是鴉片戰爭後英國用大炮強迫中國割讓的領土,最終還得歸還中國。我預料,中英聯合聲明有結果後,香港有些右派先生們將卷起鋪蓋,樓市將大量轉讓拍賣,房地產必然瀉價。這一輪行情不可放過,到那時我會邀你來香港。”
大野歎服:“剛來香港,我好比劉姥姥來到大觀園,隻知道賈家的富貴榮華,‘一兩銀子一個鴿子蛋’。聽了你的介紹,我才知道香港是金山銀山,有識之士都可以來此地淘金。我現在的當務之急,還不是賺錢發財,盡管叔父有錢,家族有錢,但我卻是個窮光蛋。所以,我最當緊的是學功課,學日語,學英語,然後才看看,哪一扇門自動打開來,像阿裏巴巴大盜一樣,能不能拿到世界最值錢的寶貝。依我看,大門不會自動打開,非得念口訣不可。當中國人當慣了,當窮光蛋當慣了,不知道何謂資本,金錢對我也缺乏刺激。”
這是不同階級不同血統不同經曆的兩個中國人在香港喧鬧的夜空下對香港發表的議論。一個雄心勃勃,一個謙卑謹慎,但在香港太平山的天平上,他們心靈的純潔和對中國的熱愛,重量和質量是一樣平衡的。
回到美麗華酒店,兩個人都同意吃夜宵。韓輝想點一盅菜膽魚翅,大野堅持文火白粥加一碟小菜,一隻鹹蛋。
“太孤寒了。”韓輝連連搖頭。
“價錢相差幾十倍哩!”大野堅持說。
韓輝說:“大野兄,你回國後就是名門貴族了,得學會花錢。”
大野說:“在中國,生活能溫飽就算好日子,就算幸福生活了。我回日本後,也許他們認為我是從外星球回來的怪物,什麼也不會,但我習慣了節省。”
韓輝問:“你在中國能經常吃到鹹蛋這道菜嗎?”
大野說:“不經常,能經常吃到鹹蛋,那還得了!小時候,端午節可以吃鹹蛋,但隻有一個。”
“當然是你一個人吃呀!”韓輝斷言。
“不!”大野搖頭說,“一個鹹蛋,對半破開,一半我吃,另一半爸爸媽媽再分。吃了鹹蛋、粽子,就算過節了。”
“真是越聽心越酸。誰把國家治成這個樣子?”
“這有原因。”大野說,“第一,中國人口太多,包袱太重;第二,大家又不齊心協力生產,幹部心思全用在抓階級敵人。今天鬥這個明天鬥那個,‘四清’運動,‘文革’終於鬥到自己頭上。如果不是把老鄧請出來,還要繼續鬥下去。現在好了,三中全會提出撥亂反正,反革命帽子一風吹。連右派也平反了,大家都集中力量把生產搞上去。何謂經國之大業?唯鄧小平可以一肩挑。”
韓輝突然問大野:“我回中國時,聽你朋友說,你會做鹹蛋,而且手藝特好。”
大野笑道:“做鹹蛋好難嗎?”
韓輝說:“難不難,我就不會做。”
大野說:“挺簡單的。以後,我去新加坡時,到你家裏教你如何?”
韓輝搖頭說:“何必麻煩,再說,我也不喜歡吃鹹蛋。想吃的時候,叫用人到市場買就行了。”
吃完夜宵,韓輝付賬,隻付了十元港幣。韓輝說:“大野,在我請客吃飯的付賬史上,出現了一次低記錄。”
大野說:“這頓夜宵,夠我在中國三口之家吃好幾天。”
回到旅店,兩人並無睡意。兩個人又傾談起來。
大野說:“韓輝,下次來香港,我能不能見到你的幾位哥哥?”
韓輝感到奇怪,問道:“有什麼事嗎?”
大野說:“沒有別的事,我想,他們也一定像你一樣,對我好。”
韓輝說:“我三個哥哥,不但會經營,心腸也極好。”
大野說:“到時我們倆唱一出雙簧,動員他們回中國投資。”
韓輝問:“你將來去不去中國投資?”
大野說:“將來我有資金,當然到中國投資。不過,我現在還是一個窮光蛋,談這事未免滑稽。”
韓輝說:“我欽佩你的為人,才從虎口爬出來,又想回到虎口投資。這是怎樣崇高的境界呢?”
大野伸手到韓輝桌麵取過香煙抽出一支,對韓輝說:“給我一支煙,我邊抽邊和你說。”
韓輝點頭說:“抽吧抽吧,我正想問你幹苦力的人為什麼不抽煙?”
大野說:“家裏窮,實在抽不起煙。六十年代經濟困難那三年,我用布驚葉、豆葉當煙絲抽,嗆得喉嚨裏很辛苦,我就發誓以後再不抽煙了。在中國,抽煙抽得凶的人花的錢,等於家裏添了一個人口。”
韓輝說:“現在不同了,日本船王家族的,難道抽不起煙嗎?”
大野搖頭苦笑:“我真害怕把我和我那船王的叔父聯係起來,叔父有錢,但我卻是一個窮光蛋。”
韓輝說:“別左一個窮光蛋,右一個窮光蛋了,不久的將來,你也會變成大亨。到那時,你是不是又回中國投資?”
大野說:“我一旦有積蓄,便寄錢給中國的父親,給他建一個磚瓦房,他一輩子在故鄉推雞公車,一輩子隻在韓江邊搭了一個木板房。木板房蓋的是竹葉織的船篷,舊了,殘了,破了,一下雨的時候,到處漏水。麵盆、煲子、腳盆全搬出來接水。外麵大下,屋裏小下;外麵不下,屋裏點點滴滴。”
韓輝連連說:“應該,應該。大野兄,如不見怪,我先墊付這筆錢好嗎?”
大野說:“感謝,感謝!不必,不必!我倒是希望伯父和你幾位兄弟,應該修整你大爺所建的韓江上遊有名的進士第。”
韓輝說:“應該,應該。也感謝你的提醒。父親幾次都準備帶我們兄弟回國省親。先是外婆在什麼公共食堂吃不飽,患浮腫病死了;接著奶奶又在文化大革命被殺。聽我父親說,祖父打仗勇敢得很,但不是一個好父親,他對祖母對他的親生子根本不負責任。父親對祖母、外婆感情很深。聽說祖母外婆都死了,就再沒提回國這件事。”
“如果文化大革命沒結束,我也不同意他們回來。但現在情況不同,公審‘四人幫’,鄧大人重新上台執政,中國正在改革開放。說今天是改朝換代也許過分了些。你應該動員你父母回中國看看。”
韓輝說:“父母對他們祖國的感情很深,中國到底是他們的祖國。”
“我完全相信。”大野說。
韓輝問大野:“你動員我們回國投資,將來,你回不回中國投資?”
大野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回答:“我隻要有本錢,就一定回中國投資。”
“你不怕中國變?”
“不怕。”語氣依然如此肯定。
“為什麼?”
大野說:“中國變是肯定的,但一定朝好的方向變,朝發展的方向變,朝脫貧致富的方向變。今天,要誰再讓中國走回頭路,天天鬥來鬥去,不抓發展經濟,中國人民一萬個不答應。我看鄧小平先生是下決心使中國富裕起來。”大野點了一支香煙,問韓輝,“可以嗎?”
韓輝說:“可以可以,我希望能培養一個抽煙的弟子。”
大野笑道:“但願你不會失望。”
韓輝說:“你是一座城堡吧,我用迫擊炮轟!”
大野繼續說:“回中國投資,一個理由是報答我第二個祖國,不管我在中國隻生活了三十多年,有什麼磕磕絆絆和不順心的事,但我視她為大寫的母親。不是有一句古話:‘子不嫌母醜。’你看鄧小平先生,三起三落,落難時非人道的事我們有誰可以跟他比?可是,他對中國的改革開放,中國建設多麼投入。我們受點委屈算什麼?第二,這是很重要的一條,中國有多大的市場?每人買十元你的產品,就有百億以上的產值。做生意的人到哪裏尋找中國這樣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