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大野幸之助以日本機械設備公司董事總經理身份,從東京飛到香港拓展業務,順便迎接姑媽回國。本來姑媽的飛機票都訂好了,來香港會麵的韓輝建議退票。
“不要要求你姑媽回國定居,另選時候讓她陪來福去東京探親旅遊。”
大野說:“這個意見我也考慮過。感到這樣對父親的刺激太大。但日本終究是信子的故鄉,父親開始不同意,感情難以轉彎,現在據說父親思想有了轉變。”
“殘酷,你們這樣做實在太殘酷!”韓輝說,“你們辦好了護照,買好了機票,他能反對嗎?不同意嗎?到了這個份上,那就是中國一句俗話:生米煮成熟飯。他隻能麻木,叫天喊地都沒有用了。”
“……”
“你說話呀。我說的話句句都是刀子,你受得了嗎?”
大野拍拍腦袋:“我為什麼就想不到這些?我最害怕你說的兩個字——殘忍。”
韓輝說:“我說的話也許過分,但是,你連自私也不敢承認嗎?”
“承認承認!”大野站起來朝韓輝鞠躬彎腰。
韓輝說:“改革開放後,中國有多少涉外婚姻。與鋼琴家鮑蕙蕎分手後的乒乓球老牌冠軍莊則棟,娶的就是日本妻子。我不相信你姑媽信子會舍得離開幾十年的患難丈夫。我不相信!”真好比一幕怪誕的電影,晴天裏就落下一把把刀子。
無疑,大野也是俗人,他違背了良心,屈服於千年傳統觀念“葉落歸根”,否則,他為什麼為信子簽護照,辦機票,並來香港遠迎。
這是九龍尖沙東一間五星級酒店——香格裏拉大酒店。離五年前和韓輝住的美麗華大酒店同屬一個區段,但酒店的豪華氣派卻不是美麗華可以相比。
這裏可以望海、望山,和對麵的香港僅隻隔一道小小海灣。和五年前相比,香港變得更繁榮、更熱鬧。除看到川流不息的輪船小艇外,離繁忙的啟德機場隻有一步之遙。騰空而起的飛機幾乎幾分鍾就有一架。就地段而論,香格裏拉大酒店可謂扼香港陸、海、空的咽喉。要想安靜也容易,把房門關緊,厚實的玻璃窗,就很快把你和世界隔絕了。
“怎麼辦?護照辦了,飛機票買了,動身的日期也決定了。隻要姑媽出了羅湖海關,坐上四十分鍾的地鐵,我就可以到紅磡車站接她。”大野一急就撓著頭皮。
“你決心下定了沒有?”韓輝問。
“決心?”大野問。
“看,決心沒下定呢!”
“下了決心,辦法在哪裏?”
“下了決心,辦法就出來了。”
“好,好,豁出去吧,我下定決心了。”
“行,下了決心辦法就出來了。不問情由,把飛機票退掉。”韓輝斬釘截鐵地說。
“飛機票退掉,那護照呢?要不要辦理延期護照?”
韓輝的一席話乃是常理,並不是他對大野家事有特別的發現、特別的感覺,他隻是以一個普通人的感情去推想枯萎期開始到來的兩棵生命之樹。愛護它們的辦法並不是朝沃土上移植,而是需要建座磚砌的土圍子,不讓狂風刮倒,平時也要小心鼠咬蟲蛀。大移植的辦法表麵看似乎頗轟烈,但其本質是不惜犧牲它們的根須為代價。這樣,任它土地多肥沃,陽光多燦爛,可以預見其枯死之期不遠矣!
這樣一個很明顯的簡易計算,難道大野不明白嗎?誰也不會相信大野的智商低於正常人。說起來,他更明白老樹移植的危險性。對於袁來福來說,他怎麼會想到太平盛世也會造成家毀人亡?禍從天降,並不需要事前刮一陣狂風,響一陣雷電,下一陣冰雹,天上就下刀子了。
“你下足決心了嗎?”韓輝急了。
“難道我不可以問得明白嗎?”
“不想回日本,還要什麼護照?”
“我叔父呢?他可是個走一步想兩步的財閥。”
韓輝說:“你叮囑你姑媽,是她舍不得風雨同舟三十多年的中國丈夫。他再有錢,能把患難夫妻的關係改變嗎?”
大野被說服了,不,應該說他覺悟了。這家庭,日本方麵,千絲萬縷,萬縷千絲,叫人心亂如麻,剪不斷,理還亂。這個韓輝,涉世不深,閱曆也淺,但他處理這件事情全不費事,捉一把刀,不但頭緒理順,問題也解決。家務事,兒女情,總是一堆亂線,總是無限纏綿。處理這樣的事,隻有用韓輝這一手,手執利刃,手起刀落,又快又好,幹脆利落。你想一想,大野走了,信子也走了,來福的木板房雖然建成“四點金”的磚瓦房,可人去樓空,留下——一個孤老頭有誰為伴?就算母子回到日本有一堆銀山、有一堆金山,隻要想到養育他們母子的那個中國老人,靈魂也會受到神的譴責。他感激韓輝在這節骨眼上及時提醒,使他來得及補救和挽救這個複雜的家庭即將發生的大不幸。
“走,到機場退飛機票。”
“你下決心了?”
“這還用說!”
“酒店服務台一樣可以退票。”
“我知道。”
“那何必去機場?”
“去機場,表示再無後悔,徹底下決心了。”
為了節省從停車場開車的麻煩,他們幹脆坐了一輛的士到機場退票。
把機票塞進窗口,裏麵的小姐探出頭來:“先生,電腦顯示,這票是移居日本東京的。”
“沒錯,小姐。”大野應道。
“護照呢?”小姐問道。
“有懷疑嗎?”大野把護照塞進窗口。
“我可以給你改換日期。”小姐把護照又從窗口塞出來。
“不用改,她不回日本了。”大野說。
“她是你的親人?”小姐又問了一句。
“我母親!”
“退票扣百分之三十,你點點這遝鈔票。”小姐指著窗口的一遝鈔票說。
“不用麻煩了!”大野把鈔票收起,隨手插進西裝上衣口袋裏,“謝謝你,小姐。”邊把錢收起,一邊回頭招呼在機場大廳公共電話機前打電話的韓輝。
韓輝說:“走,我三哥剛下飛機也去香格裏拉。”
大野說:“你哥哥找你談業務,我們方便在一起嗎?”
韓輝搭住大野的肩膀:“大野兄,我們認識全靠緣分,更莫說你在中國的祖父和我祖父在北伐時並肩在賀勝橋和軍閥吳佩孚決戰過,你祖父壯烈成仁。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世交嗎?”
大野點頭應道:“據我父親回憶,他上中學讀書全靠你祖父留下二十個光洋,從初中到高中,到一九四四年才響應老蔣的號召參加青年軍。”
韓輝一揮手說:“陳年老賬,不提也罷。”指指肚子,“先解決肚子問題。”
大野問:“去北角敦煌吃魚翅,還是去株羅記吃泰國餐?”
大野也一揮手:“我不反對。香格裏拉的自助餐有特色。”
“什麼特色?”他們鑽進一輛的士,“香格裏拉。”司機一聽,立即把計程計費儀表扳正。
大野說:“我特別喜歡澳洲鮮蠔,又大又新鮮。”
“日本人吃飯離不開海味。”韓輝笑道。
“新加坡人不喜歡嗎?”大野反問韓輝。
“自助餐好,一切悉聽尊便。”韓輝又強調一句。
一瞬間,汽車到酒店了。他們立即登上電梯找到省輝的房間。
省輝正在房間品茗,他看見弟弟韓輝帶一個儀表堂堂的漢子進來,先站起來打招呼:“韓輝,我猜和你一起進來的一定是大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