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後裔重返進士第,成為A城重要新聞。土改時,按陳家的田園房屋,被評為官僚地主。可是,陳家隻有上代人當官,到陳長修、陳長勝、陳長利、陳長捷、陳長報這一代,被改名為程武的陳長報當過程潛北伐先遣連連長外,再也沒有人做官,何況,程武也在抗日戰爭淞滬血戰中去炸日本人的艦隊時死得何等轟轟烈烈。陳長修在光緒年間就因為參與康梁變法失敗逃命南洋。無論陳長修還是改名換姓的程武,都算不上官僚。陳家大院還活著一個患陽痿症的活屍陳長捷,早就兩耳不聞窗外事,當教書先生了。評陳家官僚地主根本沒有條件。陳家本有許多家什,古董字畫。劉老貨的邊縱駐進來後,身邊也有若幹舞文弄墨者,但劉老貨軍紀嚴明,進陳宅時有一百件家什,撤走時一定要交回一百件。如果隻有九十九件,那後勤部、事務長就唯軍紀是問。但劉老貨隊伍撤出後,潮梅“剿總”司令喻英奇隊伍又駐軍陳宅。你來我去,我去你來的國共兩黨拉鋸戰,沒有十遍也有八遍。喻英奇不但讓部下有不少古董癖的人,連“喻老總”本人也是個古董狂。他雖下令部下不準隨意拿陳家一切家什,但他沒有說明古董是否算是家什之列。他第一次住進來就摘去他寢室裏的高劍父的畫,和明代一隻十六寸的古花釉裏紅大花瓶。第二次又摘去嘉慶年間梅州籍進士宋湘的書法。第三次以後,連酸枝家具也搬走了。上行下效,你偷我搶。喻英奇的部隊,從副司令到連排長,一住進進士第,頭一件事就是偷竊古玩。成籮成擔的金銀首飾,寶石玉石,甚至男人用過的眼鏡、皮帶,女人用過的胭脂香水,全都一網打盡。
待到土改沒收分配時,陳家隻剩下進士第一幢圍龍屋。
解放前,農民居住條件都不好,為了能住上冬暖夏涼的進士第,結果把陳家劃為官僚地主,陳長捷被掃地出門。其實這也是隻響雷不下雨,因為陳長捷是中學教員,學校分給他一個單人宿舍,掃地出門隻是一個被懲罰的壞名聲。士改進入鬥爭的激烈階段,也沒有人提出把陳長捷從學校押回來的要求,反而處處說陳長捷的好話,因為,陳長捷已是精神徹底崩潰的人,背駝眼花,牙齒原來一口白,而今也隻存幾顆,去了“半壁江山”,他孑然一身,無妻無子。土改評成分時因為害怕農民揪鬥,一夜之間,白發如霜好比當年伍子胥過昭關,但評榜一公布,成分依然是官僚地主。弄的他終日食不甘睡不甜。奇怪等了一天又一天,農會並不來揪鬥,到沒收分配時,他才恍然大悟,農民對他並不仇恨,而是想把進士第當做勝利果實分給貧農。說不上陳長捷是個敗家子,但他確實把這祖上留下來的圍龍屋視為身外之物。從解放前夕國共兩黨的地方軍團輪番進駐,弄得他裏裏外外不是人,到土改時劃定陳家的階級成分,進士第都是他身上的大包袱。分就分吧,反正誰建房屋都是用來住人的,誰會建座房子住耗子?應該說,對付這樣的階級敵人喝一聲,他也會濕一褲子尿,何必一定把他拉上台挨鬥?
沒收陳家圍龍屋,可以說是在沒有硝煙的和平氣氛下進行的。六十多戶貧農,在張榜後幾乎沒有過夜,就搬進進士第。幾輩人都想住磚瓦房的貧農,土改一聲雷響,就分到進士第幾間房子。天花的木板是上好的杉板,桁梁是兩頭一樣粗的杉木,地板是花階磚,天井裏的花木雖然枯謝,但那隻百年烏龜,依然悠然自得,兩隻烏龜的眼睛依然睜得烏亮。有這天井時,就有了這烏龜,那時它的年歲不大,爬行很敏捷,充滿活力的生機使人想到它一定能活高壽。從第一代進士到光緒年間第一個舉人,直至患陽痿的陳長捷為本宅主人,幾百年的陳家興衰它都一一見證,一一經曆。經過一段時間的寂寞與蒼涼,進士第現在又熱鬧起來了。六十多戶人家有三十多個姓。過來人都知道,越是弱房小姓,越是土改依靠對象,越是可以優先分得土改果實。所以,即使是曾經做過陳家奴婢的“苦主”,分果實的名單總是往後靠。結果,這些陳家的苦主對土改隊和貧農沒收分配進士第表現十分不滿。他們知道貧農主席團、農會都是傀儡,分配大權實際上是土改隊長。所以,當搬進進士第的翻身戶高興得徹夜放鞭炮的時候,沒有分到果實的貧農就向土改隊聲明:搬進進士第的翻身戶“搞封建迷信”,弄得土改隊的領導異常尷尬。
土改時的六十戶人家,合作化時翻了一番,到“文革”時再翻番,原來一個房子拆成兩間,以後又分三間,原來一戶人家一個廚房,現在三戶四戶人家一間廚房。常常聽他們吵鬧油鹽被人偷了,一袋洗衣粉變成一包石灰。狗被人打斷了腿,貓被人斬了尾巴。進士第成了農貿市場,雞飛蛋打,雞叫狗咬。土改結束後,誰還記掛貧農兄弟?報紙上說是富農破壞,富裕中農反對合作化,其實多是編出來的。隻有工作隊最清楚,公然反對合作化的大多數都是翻身戶,果實利益戶。唯有他們敢藐視工作隊,也唯有他們敢抵製不入社。你教育他們去吧,他們蹺起二郎腿把臉翻開。你了不起罵他們忘本,他們向縣委市委告你們走地富路線。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走地富路線是立場問題,輕可以摘烏紗帽,重可以開除黨籍。下鄉工作隊都知道進士第是每次政治運動的死角,你去一趟進士第吧,亂七八糟,臭氣熏天,還得小心他們爭吵打架時飛來的磚塊木頭。誰有耐心找他們談心?
平時,進士第的翻身戶極不團結,雞飛蛋打隻是輕描淡寫,婦人打架時扯頭發撕衣服,男人打架時則拳腳交加,棍棒刀槍一齊上陣。但牽連到他們切身利益時,他們又變得非常團結。例如,三中全會後撥亂反正,落實華僑政策。陳家進士第仍有後裔在新加坡,當然是落實華僑房屋之列。但是,市委班子還沒有正式討論,進士第就向公社黨委放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有人在進士第大門口貼了一條標語:“誓死保衛土改勝利果實!”接著,就有接二連三的告狀信飛到縣委、市委、省委甚至中央,仿佛真的天要塌下來,地要陷入海。文攻武衛,萬眾一心,顯示出多麼團結。唉,農民,一旦他們的鬥爭銳角磨鈍之後,他們的保守、自私、狹隘、狡猾竟是何等驚人。進士第裏住著七十二家農民,有“武打”,偷情,笑裏藏刀,爾虞我詐。當然邪惡中也有正義,也有天倫之樂和真正的情愛。這樣,一正一反,解放後的進士第才顯得色彩更加豐富。
落實華僑房產是A城撥亂反正的重要內容。被譽為華僑之鄉的A城,土改被劃為地主而分給農民的房產權數量驚人。A城市委常委一討論落實華僑政策的時候,所有常委都想到了進士第。一提進士第,常委們莫不感到頭痛。市委書記戰明一抹嘴邊沾滿的汗珠,大聲說:“頭疼當然頭疼,但政策擺在那裏,千萬千萬,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黨群書記李力提出:“進士第是馬蜂窩,先繞開它,先易後難如何?”
戰明笑道:“分房時,你是那裏的工作隊副隊長,解鈴還須係鈴人嘛。解鈴也好,捅馬蜂窩也好,你帶一個工作組進駐進士第如何?”
李力亂擺兩隻手:“免了免了。土改把進士第分給翻身戶,我當副隊長。吵吵鬧鬧,北邊的說為什麼不分南邊的給他,西頭的說為什麼不分東頭的給他。沒分得的質問為什麼他不能住進士第?一天到晚都給翻身戶拉到門坪裏質問。脾氣暴躁的還動手動腳,三天撕破了四件襯衣,還差點掛了彩。接著,告狀信一封接一封告到土委會,告到林李明、陶鑄那裏去。上級先免了我的職,再七轉八轉把我調職。唉,梨子的滋味我嚐了,大家嚐一嚐不好嗎?”
常委們都聽得哈哈大笑。這位黨群書記,是個笑麵菩薩,派他去顯然是合適。其實,社會上早有傳言,李力會帶“還鄉團”進駐進士第。
戰明書記說:“市委準備把離進士第二裏不到的移民房騰出來,這是為三灶水庫移民建的移民房。我們騰出一半給進士第搬遷戶。規格分兩等:一廳一室一廚房帶衛生間;一廳兩室一廚房帶衛生間的兩種規格。這是墟鎮居民住房規格。不願意入夥的,也可以劃地撥款。市委下決心,先捅馬蜂窩,落實進士第的華僑房屋政策。”
常委們都說:“條件如此優惠,不搬也實在沒有理由了。”
戰明問大家:“各位,市委為進士第落實政策準備了條件,以房換房,不打白條,有誰願意請戰?”
許多常委都說:“這事恐怕非戰書記和李副書記莫屬了。”
李副書記伸出一個巴掌:“我自感無能,並向諸位掛了免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