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楓橋祭奠娘親可就不像進士第那樣儒雅。進士第祭祖無論如何也帶一點士大夫情調。雖灑眼淚,卻無哭聲。祭禮又是古磚美玉。本來就是士大夫家庭的進士第,在幾乎斷層的東山複出時,依然保持濃厚的家族傳統。可見,遺傳的血脈想割斷都極不容易,更遑論拔淨其根。
回楓橋祭奠娘可就不一樣了。在離楓橋那座小圍龍屋還一裏多遠,醒蓮就幾乎匍匐而行,走一路,拜一路,仿佛是海拔四千米西藏高原的喇嘛教信徒,在離寺廟很遠時就是這樣匍匐而行。這可以理解,全世界離天最近的地方是西藏。海拔千米的楓橋哪能與之相比?但醒蓮對父母的哀慟與虔誠之心卻是一樣的。
女人不像男人,有淚而不輕彈,哭了也隻是抽泣。女人哭時聲音有板有眼,而且有調。客家人稱女人哭喊為哭歌。但無論如何,人們都不會把哭與歌混同。因為,歌來自心靈,而哭則來自血管。客家人常說,淚是血變的。不信,可沾淚與血到口來嚐嚐,兩者都有鹽分,淚清而血紅,這是因為眼淚是由血液升華變成的。當然,這是詩人的解釋,詩人浪漫,常常指鹿為馬。醫生的解釋就不會荒唐了。
醒蓮的悲慟使省輝大為驚異。他們幾乎不知所措。天送知道原委,他希望醒蓮痛痛快快把多年的悲痛全部釋放出來。天送常常遐想,如果不是受他的連累,醒蓮一家恐怕現在仍在楓橋唱山歌,享受天倫之樂。
沒有人能把醒蓮勸慰,要她不要匍匐跪拜爬上清涼山。隻有韓輝,他向醒蓮迎麵跪下來,滿臉淚痕對醒蓮說:“媽媽,我吮奶癮犯了。媽媽……”
“不行不行,韓輝,我的兒,今天不行!”醒蓮不用誰扶,就從地上爬起,朝著楓橋,朝著她出生的小圍龍屋疾跑。韓輝省輝這才鬆了一口氣。
正是秋高氣爽的深秋時節,從來在國外城市生活的韓輝第一次看到中國美麗無比的山光水色。楓橋的楓林,全都像喝了三碗老黃酒。醉得殷紅。中國山水畫裏曾有這樣的畫麵,但絕比不上這美麗的楓橋。楓林固然無與倫比,但即使是那濕潤的山泉,枯萎的黃草,都有它立體的生命。你看,撲撲騰飛的山雞,不是在孵蛋繁衍它的後代嗎?
遍山都是野果,糖梨、金櫻、當梨、將軍、石欖,更有遍山的兩麵針,靈芝、巴戟雖不是隨處可見,但走在前麵的人已有收獲。中藥鋪裏有小朵被蟲蛀的靈芝,標出來的是天價,但韓輝已在一棵鬆樹下擷到一朵。
“九月九,當梨好蒸酒。”當梨,又稱山撚子。這個紫紅色的小山果,看起來很不起眼,樹也像草,有幾分像城裏花盆裏栽的日日紅,但它卻長滿荒山野嶺。春來開花的時候,花朵不大,但卻美麗,花近粉紅色,花瓣厚實,非常像天然寶石。春華秋實,你隻要攀登高山,大自然的慷慨無私,登山人便舉目可見。
蹚小河也是一樂趣。兩岸有的是木材,但不架橋,溪流中有冒出來的石頭,過河時便踩著隆起的石頭一步一步躍過去。可見,這裏原來是舞蹈的發源地。
溪水很緩,清澈見底,但因碰到石級,或出現漩渦,或躍起浪花,兩個指頭大的魚便一陣陣在急湍的溪流裏遊來遊去。戴著尖頂竹笠的漁翁,手提魚簍大聲問道:“買魚嗎?”
“多少錢一斤?”
“五塊。”
有人問:“貴不貴?”
漁翁答:“貴什麼?市場上賣的是吃飼料的魚。而清涼山小河的小魚吃什麼呀?光這河水,就全是玉液瓊漿了。”但見這漁翁,白發童顏,問他:“老伯伯,今年貴庚?”
“七十有八啦!”
誰說六十為花甲,七十為古來稀。這老漁翁仍像一頭小山鹿。
A城辦公室的小曾和市僑辦的小陳,是奉令陪伴回鄉的新加坡華僑的。小曾問省輝、韓輝:“新加坡有沒有人患近視眼?”
“多多。眼鏡行的生意越來越好。”
“新加坡有沒有肥胖症?”
“多多。減肥藥成了最風行的商品。”
“新加坡有沒有高血壓心髒病?”
韓輝搖頭說:“多多。全世界死於心血管的病人不次於癌症。”
小曾說:“農村沒有近視眼,沒有肥胖症,患高血壓的病人在平原地區農村偶有所見,但一到山區,像楓橋這樣的山區,患心血管病的人,幾乎絕跡。”
韓輝問天送:“爸爸,曾先生剛才的話你相信嗎?”
天送說:“怎麼不相信?你看剛才的漁翁,像不像年近八十的老頭?山裏人一出門就爬山,空氣新鮮得不得了,怎麼會患肥胖症呢?”
從農村看城裏人,也感到百思不解。心血管病農村人不大明白,但這麼多近視眼和肥胖症究竟他們中了什麼邪?惹了哪尊神?一年四季吃高山茶油的山裏人,從來不理解城裏人為什麼會患飽脹症?山裏人隻知肚子餓,飽脹症他們從不理解。聽到山區駐點的工作隊吃胃仙U,一瓶要幾十元錢,“三同戶”更莫名其妙,他們也許永遠找不到謎底。
聽完小曾和父親的對話,韓輝說:“等我退休的時候,我哪裏也不去,就來楓橋定居。”他問省輝,“你的想法怎樣?”
省輝說:“我必須先學會做廚子,到那時好好侍奉你。”
說得大家都禁不住笑起來。
故居到了。這是被楓林包圍的小圍龍屋。火紅的楓林,在秋風中像火焰冉冉飄然,火從天上飄下來,但卻沒有逼迫人的火焰。不同大小,不同年齡,不同高矮的楓樹,像什麼呢?說喝醉了酒也不像,是的,美到極致,便什麼也不像了。它隻能是上帝的傑作。畫家們,這便是香格裏拉——俗話說的世外桃源。
有人提議:“我們隊伍中應該有攝影家。”
省輝說:“新加坡得了五十多枚獎章的任伯年,應該請到這裏來。”
小曾說:“最現實的是把市電視台記者請來。”
市僑辦的小陳說:“小曾,這點你應該早想到。請田政委或宣傳部顧部長和電台台長打個招呼就行。”
韓輝說:“廣州畫山水的畫家有好幾個,日本人最中意王維寶的山水畫,新加坡則中意方楚雄的畫。記得方楚雄有一幅畫叫《金秋》,我懷疑他是不是來過楓橋。但仔細想一想,他肯定沒有來過。”
好幾個人問:“為什麼?”
韓輝態度非常認真地回答:“他如果來過楓橋,那幅畫就更有詩意。”
市委辦公室的小曾奇怪地問:“韓輝先生,你怎麼對廣東畫了如指掌呢?”無疑,這句話也過頭,有擦鞋的成分。因為能了解一個概貌也不簡單了,哪裏還談得上什麼了如指掌?
愛說笑話的省輝接著說:“曾先生,你還不知道嗎?舍弟韓輝是個古董商,當心A城的文物漏到他手上。”
韓輝應道:“愛好就是了。沒本錢呀!我的老板搞電子,對文物一竅不通。”
省輝本想回應幾句,但小曾搶過話來說:“我們A城有個餘副市長,花鳥竹子畫得不錯,在他的推動下,A城有美術家協會,也有收藏家協會。我早聞韓輝先生大名了。你先在A城開個檔口,何必舍近求遠,老盯著省裏那幾位山水花鳥畫家?”
韓輝趕忙回答:“很好,很好,請曾先生與餘副市長打個招呼,我想見他。另外,我有一個設想,把國內甚至A城的作品推銷到海外,我準備在新加坡烏節街辦個畫廊,主要展銷國內畫家的作品,讓青年畫家的作品和國內大師級的作品並肩展示,你說主意好不好?”
省輝尖起嗓門說:“韓輝,你是來祭祖還是來招商?別本末倒置啦!”
韓輝說:“對對對,省輝到底是老板,到底是我哥。唉,省輝我兄,這個時候韓輝少不了兄長的指正。”
省輝應道:“就怕你口是心非。”
這樣說說笑笑,楓橋也就到了。小圍龍屋也被市委派人事先收拾過,門坪的黃草剛剛割過。雖然今是昨非,到底整潔幹淨,比天送醒蓮想象的好多了。
僑辦小陳說:“也和進士第一樣,門前敬天,屋裏祭祖如何?”
天送說:“你們事前都安排得很好了,就是時間不能拖長。省輝,大野都有投資項目,就是今天下午三點在迎賓館洽談。”
韓輝大聲嚷道:“爸爸,我呢?我的項目呢?我要見餘副市長呀!”
天送笑道:“你的事,事前沒有列進議程呀!這就看餘副市長領不領你的請。”
省輝有意加一把火:“親愛的弟弟,聽見爸爸的回答嗎?”
韓輝說:“其實,我已見過餘副市長了。而且餘副市長很讚成我的構想。”
醒蓮說:“你不要看韓輝大大咧咧,他話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八九不離十了。餘副市長會怠慢他嗎?”
省輝說:“你就不用猜媽媽怎麼說了,她一張口,肯定是偏韓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