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輝用文化革命一句時髦話回答省輝:“媽媽,省輝說你對孩子沒有一碗水端平。”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高興天送醒蓮有一個相敬如賓和睦團結幸福的家庭。
這時,祭品也隨著人群送到了。和進士第不相同,祭品是全豬全羊以及一隻大火雞,一條從水庫裏剛撈捕的二十斤重的大鯉魚。點的依然是紅燭檀香。
沒有祭文,也沒有儀式,但所有人都跟著天送跪拜,每個人的心緒都隨著飄渺的香煙,冥思起伏。有人追思往昔,有人設想未來。祭壇實際上成了一個無形的舞台。豐富的祭品,蒼天知道嗎?隨歌而去從此不複返的梁酉生和當年的山歌手絹妹知道嗎?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什麼也不知道。其實,他們什麼也不用知道。他們的任務就是使下一代人一輩一輩繁衍下去,生生不息。也許,有人認為這是人類的本能,其實,他們繁衍下的兩輩人,活得多艱難。
這時候,遠處飄來一陣陣音樂,有小號,喇叭洋鼓。在這海拔千米的清涼山,這音樂好似從雲間飄來,難道又像進士第祭天的鶴群?這時,樂隊越來越近,天送問小曾和小陳:“聽到喇叭洋鼓的音樂沒有?”
小陳說:“不用猜,肯定是楓橋小學的樂隊。”
正遲疑,樂隊已來到圍龍屋,小號手鼓著腮幫吹得正起勁,洋鼓和鈸子也配合得很好。
楓橋小學的樂隊在A城都有名氣,華僑愛熱鬧,講儀式,許多中小學有所謂軍號隊,接華僑,或替華僑在家鄉辦婚喪喜慶,剪彩奠基,都有樂隊參加,使現場更富喜慶氣氛。楓橋小學樂隊在校長率領下來到醒蓮故居,醒蓮也由悲變喜。校長說:“天送先生和醒蓮女士都是我校校友,雖不曾相邀,我們也冒昧來了。”
天送急忙拉醒蓮站起來,走過去拜見校長。他們又握手又作揖,激動地說:“難為校長想得周到。我起初聽到音樂如聞天籟。心想,海拔千米的清涼山何來樂隊?誰知你們的樂隊真的來了。而且是支洋樂隊,名副其實的吹吹打打。想我們讀書的時候,舉行升旗禮打洋琴吹簫子,真是夠寒磣的。光看這樂隊就知道學校變了,非常感激。”
楊校長說:“學校建了新的教學樓,除了六個年級外,還附設了初中班,又新開辟了運動場,先生乃抗戰烈士遺孤,又是校友,陳太太醒蓮讀小學時乃為天才,出口吟詩,新編撰的校史已有記載,先生有空,當蒞臨學校指導。”
天送說:“平庸之輩,碌碌無為,何勞編入校誌?醒蓮當時隨口作詩,無非是牧童山歌,順口溜一類,難登大雅之堂,但當時已惹出不少麻煩了。慚愧慚愧。”
說話間,田政委和大野也來到楓橋。他們乘坐北京越野吉普,來到離此地三裏的楓橋小學。
田政委高興地說:“想不到楓橋會如此熱鬧,有學校這支樂隊增色,真好像什麼慶典。比進士第的活動又勝一籌。”
醒蓮說:“搞得再熱鬧還不如田政委到來。田政委,楓橋這小圍龍屋興興衰衰,不比進士第故事少,我飄零一孤女,從沒見過父親一麵,進了小學還差點被校長督學賣給教育局長。母親剛和父親結婚,就因為收養天送星夜逃離,兩個山歌手沿河一路對歌,最後亦無法挽水西流。我本來想痛痛快快哭它一天,但看這局麵好像喜氣洋洋辦喜事,大家都高高興興,我也就不哭了。”
田政委說:“難得你這樣通達。若說解放前,哪個窮苦人家沒有一部血淚史?天哪,早幾年我看了一部采茶戲,也是男的去南洋,女的沿河追,最後也唱黃遵憲的那兩句詩:‘挽水西流總無法,從今不養五更雞。’我很懷疑,這出戲是拿你父母的故事原型改編的。”
大野說:“這個我就有發言權了。寫戲的人,‘文革’全剃了十字頭,一直牽連到一位組織寫這部戲的副縣長,都說他們挽水西流這句話,是寄托一個意思——希望國民黨反攻大陸。”
田政委說:“解放幹部那陣,我還‘支左’哩!討論解放那位縣長時,有人提出這位縣長主持編了一出戲,有一句挽水西流這樣的反動詩。他還不承認希望國民黨回大陸,我們不讚成把他解放。我說,你們不要鬧笑話,這句詩是黃遵憲寫的。真令人哭笑不得。”
天送說:“這些笑話我們華僑真聽不懂。能不能找這個劇本給我看看?”
田政委說:“小曾,小陳,你們去文化局找找好嗎?”
小曾搖頭說:“因為‘文革’狠批本地三株大毒草,有一個本子就是這出山歌劇,大家心裏都慌了,可能都燒光了。”
天送說:“大野先生,難得你來楓橋。我想帶你看看我和醒蓮女士童年種菜、捉魚、遊玩的地方,那個地方比楓橋又勝一籌,那才真正是香格裏拉——世外桃源呢!”
省輝急忙插嘴說:“爸爸,我們有投資洽談任務,待下次回國,我們把楓橋停留的時間安排它好幾天,怎麼樣?”
韓輝說:“爸爸要看的地方,也不是什麼旅遊景點,聽爸爸說來說去,一個是他和媽媽當時種菜的自留地。”
省輝趕忙插話:“韓輝先生,你不要以中國通自居。解放前根本就沒有自留地。”
眾人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韓輝說:“好,我承認無知好不好?那就是爸爸媽媽經營的小菜園。”
省輝點頭說:“這態度還差不多。”
韓輝說:“聽媽媽講,他們經常到小溪裏捉魚。”
省輝說:“剛才我們不就從那邊過來嗎?一條小河,不用架橋,十幾個大石頭,使勁一躍而過。清澈見底的河裏,魚翔淺底,爸爸媽媽以前就在那裏捉魚嘛。”
天送說:“那邊的魚能空手抓到嗎?那河麵多寬,水流多湍急,非有捕撈工具不可。我說的是菜地邊的小溪裏,離這裏也不遠,當然更不算旅遊景點。但一看就像翻了一本人生曆史。看這景點,除了我和醒蓮,大家都未必有興趣。不看也罷。”
大野說:“車子全部開到楓橋學校,等你們收拾完,我們就走路到楓橋小學坐車。”
省輝說:“就是就是。這裏去楓橋小學,一路肯定也山光水色,大家可以盡情欣賞。”
韓輝問:“祭品怎麼辦?”
天送說:“全交給楓橋小學,請大家飽餐一頓。當然,膘油太油膩,可以交給學校老師炸油。你們看如何?”
楊校長感謝不已,他說:“天送先生熱愛鄉梓,體恤學校師生,我代表師生收下這禮物,膘油炸油改善老師夥食,花肉瘦肉請同學聚餐,羊送楓橋敬老院。現在雖不是冬至,但季節已是深秋,羊肉是最佳滋補。吃得他們身體健壯,延年益壽。”一席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天送說:“我和太太想捐款建楓橋小學禮堂。過去我們讀書時,逢集會在操場,夏天烈日暴曬,蚊叮蠅咬,汗流浹背;冬天,北風呼嘯,漫天塵埃,皮寒徹骨。我想捐一座禮堂,有個舒適座位,再裝幾台風扇使學生免受炎熱之苦。請校長設計一個立體圖,做個預算,我全包下來,就是打禮堂二字,不掛捐資人姓名,諸位以為如何?”
樂隊齊奏小號,鼓樂喧天。音樂停下時,楊校長說:“不打名字,本來就很說不過去。既然老先生交代,那就在禮堂二字旁邊寫上新加坡陳天送、梁醒蓮捐獻如何?”
天送說:“一概免俗。”
楊校長說:“這風氣自然高尚,但其他華僑贈的樂器都要掛名。像這支樂隊樂器,就是梁光梁朋兄弟捐獻的,每一件樂器都寫上捐獻者的名字。舉個例子,學校人數逐漸增加,教室和老師宿舍就顯得不足,如捐一間教室,一間宿舍,就上誰的名字。一個大禮堂建起來,怎麼可以沒有捐獻人的姓名?”
天送說:“我弄不清楚,這究竟是華僑捐款時的要求,還是你們接受捐款時的承諾?”
楊校長說:“大至A城,廣到廣東,大家都這樣辦,誰捐款,落誰的名字。”
天送笑道:“我來一個反傳統,捐款不署名。其實,名字也是個符號,有時還會引火燒身。像我生父,先去寺廟修行,後在程潛將軍到A城時改姓從軍,東征北伐,任程將軍先遣連連長,攻打賀勝橋汀泗橋時配合葉挺獨立團。抗日戰爭時因炸敵軍艦艇暴露目標葬身魚腹。‘文化大革命’時把他視為國民黨反動軍官。我母親除了生我外,幾乎與父親斷絕來往,可是‘文革’時硬說我母親是反革命家屬被‘棍斃’了。以我之見,出名容易招來殺身之禍。幹嗎要出名呢?”
楊校長一時語塞,便說:“此一時彼一時,一和‘文革’掛起鉤來就說不清了。”
田政委也插口說:“到底不一樣,令堂大人遭‘棍斃’,令人痛心不已。此事可能有壞人操縱,政府仍在調查此案。”
天送又說:“楊校長,我想在一旁空地建楓橋小學,包括禮堂和操場、老師宿舍,老師按現有人數,每人一間十三平方米至二十五平方米,衣櫃書櫥全夾在牆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