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送以尊敬之情說:“甲總謀略才智,天送歎服,可否請甲總向我們傳授寶貴經驗?”
老甲笑道:“伯父過獎了。當今陶朱,首推伯父。我這後輩,得改革開放之風,賺了一點零花錢,在巨商大賈眼中實在微不足道。若說經驗,伯父也許厭聽那些陳詞濫調,無非是改革開放之風,黨的政策陽光雨露所滋潤。這在華僑外國人聽來,隻能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倒是有一條,大事都離不開田政委指引。這才是真心話。”
田政委說:“聽了好多話,恐怕對自己無益。現在我們出發好嗎?”
老甲說:“政委,我可不是來陪華僑的,建百年一遇的韓江大堤,我準備承包一段!”
田政委裝做聽不清,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準備投資建大堤。”老甲大聲應道。
“啊,我明白了。”田政委說,“大野,原來你跟老甲早有默契,倒是把我撇在一旁做呆子。”
老甲說:“我還不是受你的啟發。我幾次陪你上河堤,你總是說,這裏不是散步的地方。來這裏抓老鼠還差不多。你多次提到,什麼時候把河堤建成可擋百年一遇、二百年一遇洪水的大堤,把河堤打扮成花園了,你們就可以陪愛人帶孩子、孫子來這裏散步。這樣的話聽到了,我就想邀幾個朋友碰碰它,否則,人定勝天的這句古訓我總是懷疑。”
田政委說:“昨天戰書記找我談,要我帶你們看看韓江堤圍,有沒有必要,有沒有可能把大堤升高到百年一遇?把壩、路、花園、房地產結合起來考慮。我們這位年輕的市委書記,一上來就抓住了牛鼻圈,可見,大家想到一塊了。現在,老韓江都知道堤是禍,帶陳先生父子也一同看看。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
於是,大野坐上老甲的三菱吉普,田政委和陳氏父子坐一輛市委的新型北京吉普,走出市區。A城以馬路綠化出了名,按季節,連長江流域的上海、南京馬路上的法國梧桐都葉子落盡,而A城的鳳凰樹依然一片蔥綠。兩邊街市也好,村落也好,都沒有葉落飄零的感覺。A城市委書記戰明,原來是負責城建的副市長。他主持城建,一講規劃,二講綠化,三講設施配套,在山城的建設中獨樹一幟。這位軍人出身的年輕人,辦什麼事都講求效率、規劃、美觀。凡十字路口,必建圓盤,有圓盤市長之美稱。這次A城大洪水,市委書記因玩忽職守被調離,把戰明從副市長破格提拔為書記。他一上任,立即抓受洪水影響的青山大橋日夜施工,提前通車,緩解了兩岸的矛盾,收到省長的表揚。
郊外一片成熟的稻田,一半已經刈去,農民正在地裏播種小麥、油菜和蠶豆。今年七月的大洪水,隻淹了工廠的機器和城裏的設施,農田作物隻是推慢了半個季節,管理施肥到家的依然一派豐收景象。隻有堤邊一溜過的田地,因為衝進太多沙丘,至今還荒蕪在那裏。戰明書記和田政委,所以拿出這些作為築堤投資的補償,就是因為這裏十種九不收,但從經濟效益看,卻又是房地產的理想開發地。
中國城郊的特點是水田或連片的蔬菜地。這一大片綠毯給城市的灰色牆瓦作了一次極為成功的美容。外國的城郊也有綠色,但多數荒蕪或種花。新加坡自確立工業為主的建國方針後,再也沒有人從事農作,所以,新加坡的郊外沒有農田,雖然靠海,也沒有漁業。東輝經營的蘭圃是這個城市不可多得的綠洲。中國郊區的農民很不喜歡轉為城市居民,去工廠打一份工,或者給他一個攤位去經營飲食。他們老是固守自己的田園,雨季種稻,旱季種菜,過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生活。他們對土地的感情可謂太深太深了。中國古代為什麼有一個辭官務農的陶淵明,而且是個士大夫。他有地,不但種糧食,而且種菊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使人想到,他種的地花色品種真不少,而且有閑置的地種菊花。如果他沒有地,辭官之後他吃什麼?如果他回家不是酒足飯飽,就很難說他一邊采菊一邊吟哦他的詠歎調。A城市郊之美,年輕一代很難領會,但天送醒蓮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卻是百看不厭。
坐在車首的老甲對大野說:“和平,找一個時間和你談談李芬的事。”
“你甭談李芬了。她已找過我。”大野回答說。又望著前麵的車子,“他們應該轉彎才對,怎麼還直走?”
老甲說:“你的態度怎麼樣?”
“這事,我無法表態。”大野回答說。
“你總有一個基本看法。”老甲說。
大野冷笑:“唯獨這事不能表態。我隻能說順其自然。”
老甲不滿意:“說得太輕飄了。別人可以,你則不可。”
大野說:“表態是要負責任的。這責任多重呀。除了你,誰幫你挑?”
“你信不信美人計?”老甲說。
“相信。而且太多了。”大野說。
“你舉個例子。”老甲說。
“春秋戰國的時候,吳王夫差中了越往勾踐的美人計;三國時,董卓和呂布都中了王司徒的婢女貂蟬的美人計。你還要我舉什麼例子?”
老甲緊緊追問:“那你看中了美人計?”
“我可沒這樣想過呀,我也沒說過呀!”
老甲捶了大野一拳:“真是,人一闊臉就變。”
大野反捶老甲:“誰一闊臉就變?是你,你可以問大家,問田政委。”
汽車停下來,大家下車漫步上堤,田政委指近又指遠,對大家說:“十裏長堤,上遊就從這裏開始。公路為界,靠堤的土地,作為建堤的補償。你們看看,在大堤建好後,這靠大堤的土地有沒有房地產開發價值?”
韓江A城地段,現在袒露著臂膀,展現在它遠離故土的兒女麵前。江麵上,秋波粼粼,時有小汽輪突突而過。小劃子早就扔進博物館,小汽輪標誌著一個時代——一個古老的時代結束,也標誌著江河的新生。撲撲騰飛的水鳥,腿細長,嘴又長又尖,騰空的時候,嘰嘰幾聲,姿態優美而瀟灑,它向上遊飛去。城市之外,河邊的景色最美的是一溜排的竹林。韓江年年有洪水,其他作物洪水一淹就枯死了,隻有翠竹生命力極旺盛。在塑料時代,竹器被又輕又美觀的塑料品代替了,現在眷戀它的是崇尚古樸的歐美人。每年聖誕節前夕,都有一批竹製品通過外貿渠道銷運到歐洲。其實也是裝糖果的小簍,觀賞性大於實用性。河邊的竹林,也是古韓江一景,它象征這條古老的江河永遠年輕。
韓江在A城的地形圖韓輝在香港時曾經形容男人偉岸的生殖器,這很形象,但語言不雅。田政委把北岸突出的“半島”稱為強弩上的弓,語言形象而雅潔。天送聽了,頻頻點頭。韓江之美,A城之雅,天送以前也有所感,但因環境惡劣,身處藩籬,總覺得自己被母親河遺棄了。四十年後,他以遊子身份故地重遊,身邊有賢妻孝子,囊中有美鈔港幣,雖不算腰纏萬貫的富豪之家,但也能為故鄉公益一擲百萬。此時此刻,故鄉水,家鄉情,這河這山,對他又多了一層親切,又多了幾分真情。
他問醒蓮:“我們當時在哪個碼頭上的船?”
“不知道,記不清了。”聰慧而活潑的醒蓮,自江輝夭亡後,一變為沉默憂鬱,幸有天送的日夜相伴和兒子的孝順,即使不是自己同一血脈的韓輝,至今仍跪乳報恩,令人感動。
舊時下船的碼頭在哪裏?也許它不複存在,被新的碼頭代替。舊時的碼頭也有汽輪,但票價昂貴,普通勞苦大眾,隻能坐有篷船,碼頭也小,比樓梯大不了多少。“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各東西;挽水西流總無法,從今不養五更雞。”這首詩描繪的“過番”情景,都是天不亮就從那裏下船的。撐船的人在船頭兩邊,春夏秋冬都光著膀子。竹篙支在肩膀上,從微微翹起的船頭用肩膀支著竹竿走下來,再把插進河裏的竹竿拔起,一點一滴的水珠從篙上緩緩而下。“想當初英姿綽約,綠影婆娑。到而今,青少黃多,經過幾番風雨,受盡幾多折磨,莫提起還好,一提起淚水灑江河。”這是船篙的曆史,也是船工的命運。“烏篷船呢?烏篷船在哪裏?怎麼不見烏篷船?”天送叫嚷起來。過去他們要坐一整天的烏篷船,從天亮前出發,到入夜抵達M鎮。第二天改乘汽輪到潮州。今天,有誰還從這條濁路去南洋呢?坐烏篷船去南洋,已成為一去不回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