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我們什麼時候結婚?”虎妹使勁一頓足,表示她不耐煩了。
“你是礙著我爸爸冤隙,怕人說他使用美人計?”
“誰呀?怕誰呀?”依然是不緊不慢,若無其事。
“你怕李芬。”虎妹又一頓足。
“李芬,李芬。她不當集團公司財務部長嗎?她從不過問業務以外的其他事。”你看,回答得多聰明。你想掏鳥窩,一上樹它就撲棱棱地飛走了。
“還有,還有,你剛才說什麼美人計?”
“可不是,人家說你害怕我父親使出美人計。”虎妹有點抱怨和委屈。
“美人計?誰說的?古代的美人計是寫書的窮書生編出來騙人的曆史。什麼褒姒亡國,西施亡國,貂蟬害死了董卓呂布父子。全無,全是騙讀者和後人的。我從來不相信,不相信什麼美人計。”
“我已把自己獻給你了。”虎妹說這話時誠懇而悲涼。“奉獻”這詞兒在本世紀末的中國大陸,又風行又時髦。唉!女人一旦失身,“頭湯”就給男人喝了。失身的女人就被人稱為二湯貨。除非她嫁給喝了頭湯的臭男人。
“什麼什麼,你已經對我作出了奉獻?那我呢?我就沒奉獻,白吃人家豆腐?”
“唉,不一樣啊,你是男人,不一樣啊!”虎妹一急,嘴上就沒詞兒。
“什麼不一樣?男人第一次失身和女人第一次失身,性質沒有什麼不同。男人叫童貞,女人叫處女,我記不來英文了。”他撓著頭皮說。
虎妹無詞,哭了。老甲又去安慰她:
“虎妹,結婚這事兒馬虎不得。你看,大堤尚未完工,杭州的飲食業要開張,哈爾濱我也要辦點——設個辦事處,煙廠設備引進,老板是那個小日本——我的好朋友,不該幫他一把?為你,我已付出太多太多時間,有些事就是急不來,你要體諒我,是不是?”
虎妹也有烈性子,她絕不吃硬的一套。但你隻要心慈話兒甜,她就理屈詞窮了。這女人源於經驗少閱曆少,她餓了時,投下餌物,她就自願上鉤,自願給你丟到油鍋裏,讓你炸成又脆又酥的美餐和酒料,直至飲得酩酊大醉。摸透女人脾氣,你就把雷管一根根拔掉,不致爆炸和後院起火。
憑良心說,老甲並沒有虧待虎妹。經營得好,除去印花稅,酒店的住房和飲食業最少給他三十萬至五十萬元的利潤。而就平時,也消磨了他不少時間。至於結婚,他已沒有第二條路可供他選擇了。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第一,他的商務太忙;第二,七嘴八舌的議論——例如美人計之類,反應十分強烈,需要時間冷卻……
吃過晚飯,田政委開車到迎賓館接大野。
“和老甲通了電話沒有?叫他也去走走?你們承包的三公裏大堤,非常漂亮,你簡直會把它當花園。”
大野說:“電話打過了,說不急。”
田政委說:“再打一次,說我們在大堤上等他。”
他們下了電梯,走到停車場,鑽進一部越野汽車裏。
在強烈的燈光照耀下,A城郊外木棉正紅,合歡樹也綻出了新葉,柳樹則以幼嫩碧綠的新芽,婀娜多姿地垂到池塘裏。啊!這就是春天。A城的三月初春夜!
“到大堤了。我們下去看看。”汽車在軟如綠毯的草坪停下,賣小吃的夜市已經開始了。一看他們下來,立即有生意人上前招呼。
“老板,吃不吃炒香螺?要地炕花生,牛肉幹,軟紙糕,應有盡有。”
沿著草地,擺著一張張小桌,座位上坐滿顧客,他們啜著啤酒,磕著香螺,吃著精巧的點心,微微春風,從河麵吹來,令遊人蕩漾在春風裏,熏醉在春夜裏。
田政委問大野:“你看,這是堤呢還是路呢?還是區域花園呢?”
大野說:“堤和馬路,花園概念上的差異大家都曉得的,但,A城市委和市政府卻把這差異改變了。依我看,它是六車道寬的馬路,又是綠草如茵的公園。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抗禦百年洪水固若金湯的大堤。”
田政委說:“待旁邊的土地一開發,十年九不收的河灘地又要變成最搶手的房子。”
大野笑道:“不管作為市委領導班子的成員,或者作為A城的公民,我對此不眼紅。過去,人們為什麼不去發現,不去思考,不去實踐以地生財的辦法呢?說來說去,還是一個觀念問題。市政府現在不拿一分錢,就把河堤建成百年一遇,堤、路、花園和房地產開發的綜合項目,你說劃算不劃算?”
“大野先生,你到這裏看看。”司機雙手撐住不鏽鋼的欄杆,“你看,這堤,從下麵往上都是用水泥漿砌,石頭建起來的。”
大野走上前去,果然看到一扇堅固的高牆,便說:“所謂銅牆鐵壁,莫過如此,用石頭壘起這樣的堤壩,它使人想到偉大的萬裏長城。長城築在陸地上,堤壩築在蛟龍作祟的江河裏。我們不過掏了點腰包,了不起的是A城的幹部和群眾。我去香港的時候,徹夜傳來築堤工人的吆喝聲和號子聲。半年後,我看到新堤圍熱鬧歡樂的夜景,看到一幅極為生動感人的A城春夜圖。也許,投資工業會獲得更豐厚的回報,但投資堤圍,卻一勞永逸,保四方平安,水浸A城的曆史也許從此結束。”
他們正說著話,聽到喇叭聲,抬頭一看,果然是老甲的車來了。老甲下了車,說:“來遲了,對不起。”田政委拉著他的手說:“咱們邊走邊談。”
三人並排而行,走走停停,或檢查路燈,或是阻止擺賣的小販。十公裏長堤,從頭至尾差不多走了一個鍾頭。
回到賓館,坐了片刻,田政委正想告辭,大野說:“有事呢,你多等一會兒。”說著,走進臥室,拿出一份取款通知說,“天送先生捐建楓橋小學的三百萬元,已陸續彙到我在香港的賬號裏。請問,市委要兌港幣,還是人民幣?”
田政委說:“我除了吃飯抽煙,什麼票子也不要。”
大野故意問:“你不要票子,市委也不要?”
田政委說:“要教育局長和僑辦主任一起找你,他們商量一下。至於市委,外彙自然短缺,但我想,還是專款專用為好。”
老家插話說:“這是華僑捐資辦學的外彙,市委當然有權處理。”
田政委說:“這是一筆專款,最好直接問楊校長。現在港幣與人民幣差價較大。公價比黑市又有較大的差價。專款專用,華僑捐款就無顧慮了。”
大野說:“政委想得周到。我同意你的意見,把楊校長請出山來研究。”
政委說:“沒錯,你就這樣辦。”
大野又說:“韓輝捐款三百萬元建堤,是無償的。這個人七十年代‘文革’後期回國,對中國感情至深,和我也有一定的私交。我希望你們把他當華僑的重點任務聯係。”
政委問道:“據說,韓輝至今仍向他母親跪乳。”
大野說:“這是真的。有人認為這是隱私。有人認為這是劣跡。我卻認為這是韓輝操行秉正的一種表現。兒子感激父母的哺育之恩,用特殊形式表現出來。我絕不同意有人說這是‘番性’的表現。”
田政委連連點頭,並闡述地說:“中國古時有二十四孝圖。那些孝子,現在看來有點發瘋,如臥冰求鯉,臥冰哭竹,埋兒給娘親喂乳。地大物博,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有二十四孝是正常的。新加坡奉行儒家學說,這比西方不生育,上不與父母,下不與子弟同居的時尚完全不同。我不相信中國人講究的天倫之樂是一種悖論。我年紀越大,越向往中國式的家庭之樂。可惜,我沒這福分。”他轉過臉去,語調變了,“一個獨生子,在一九八六年七月抗洪中犧牲了。”
大野說:“我知道,我還去上過墳,以鬆枝代香燭,深深三鞠躬祭奠。”
“什麼時候?”老甲感到奇怪,瞪大眼睛問道。
“去年我從日本回中國,跟陳氏兄弟住在你們的酒店,你不是叫司機連夜送我回家嗎?”大野說。
“就是那次連夜送你回家時司機告訴你的?”老甲又問。
大野點頭說:“正是,正是那天晚上。”
田政委把臉朝大野:“我替死去的田方謝你。”
大野說:“田政委,我不要你的感謝。田方抗洪犧牲,事跡動人,活著的人——包括我這大和民族血統的中國人,難道不應該向他學習嗎?”他無意泄露了一個秘密,“我曾委托小餘為他建座墳墓。”
田政委說:“這件事我不能同意。請你尊重我的意見。”
“為什麼?”
田政委說:“理由很簡單,一九八六年抗洪犧牲的有好幾個,怎麼單獨給田方立墓呢?要建,就建個無名烈士碑,否則,建好了我也把它拆了,不是我不近人情,誰叫他姓田,又做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