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歎息了一聲：“做個無名烈士紀念碑，唉，如果我建座無名烈士紀念碑，再給小田做個墓，你不反對吧？”
田政委不高興了：“這樣，你還是做墓。以大掩小。以別人，無妨，以我老田，絕對不同意。其實，墓也好，碑也好，死人知道嗎？還不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死人怎麼知道你給他修墓？看看我們中央的負責同誌，看看周總理，死了把骨灰都撒了，連八寶山公墓的位子也不爭。外國說這叫回歸大地，回歸自然。”
大野說：“一方水土育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風俗。‘文革’時，造反派去挖黃遵憲的墓。我和老甲幾個黑七類把墓碑抬回來了。和紅衛兵一個造反兵團展開語錄戰，如果我們輸了，就得把石碑抬回去。幸好，我方贏了。當晚，我做了一個夢，一個穿長袍的巨人授了兩句箴言。他也是說不要為護墓去惹惱紅衛兵。”
“行！”政委點頭說，“我不想聽你泄漏天機，吐露箴言。這叫做夢，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到好事，便是自我安慰，做噩夢則是自我恐嚇，你自己都沒有信心。”
大野說：“反正，那老人授的箴言全都成為現實。”
田政委說：“當然，不在話下。你自己也受到安慰。”又說，“怕你太累，不談了。”老甲沉默了許久，這時說了句告辭的話，開車先走了。
第二天，田政委陪大野去參觀化纖廠、電機廠、農機廠，也去香煙廠看進口設備和安裝。
煙廠新引進的設備，已安裝得七七八八了。大野對農機廠的插秧機很感興趣。
“政委，好的農具，成本大一點也要推廣。”
田政委點點頭。
大野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解決‘三彎腰’？我們現在插秧，和諸葛亮三國時代差不多。”
農機廠藍廠長插話：“我們也想解決三彎腰。收割機推廣較好，拖拉機耕地也日見推廣，就是插秧機，至今推廣不開。”
大野說：“我們報紙電台不要老報什麼插秧能手，什麼雞啄米，什麼插秧狀元，其實農民最害怕的是彎腰插秧。”
田政委說：“有道理，有道理。我也懷疑為什麼插秧機推廣不出去，是不能用？工效慢還是價錢貴？”
藍廠長說：“你要使用，才知道應該改進什麼部件。你說，收割機改進了多少部件，才有今天的威水？插秧機根本沒有推廣出去。沒有作用，工廠也無法改進。”
大野說：“我買兩部插秧機給我們生產隊。你派出技術人員到插秧現場指導，如何？”
藍廠長說：“季節仍來得及。冬種小麥，種菜子油的單位，都還沒插完秧。可以在那裏大顯身手。”
大野說：“田政委，你分管農業，一定要解決三彎腰的問題。而藍廠長也要注意不求洋，隻求實。產品要物美價廉。”
田政委這才向藍廠長介紹：“藍廠長，這位是大野先生。喝韓江水長大的日本人。”
藍廠長急忙走上前去與大野握手：“大野先生，久聞其名，你如果對農機有興趣，歡迎你參股投資。”
田政委笑道：“你們真是三句不離本行。怎麼又扯到生意上去了？大野先生的話很有道理。農機廠不求洋，不求大，拚命在那裏替人家製造轉子，去搶他們飯碗。結果，技術不如人家，質量不如人家。參加一退貨，你瞎瞪眼幹著急有什麼用？而你們的插秧機又生產不出來。”
田政委覺得大野對機械設備方麵在行。晚上，他又去迎賓館找大野。
“我覺得你在機械設備方麵在行。你又經營機械業，你在香港、日本信息靈通，有好機械你就引進一部來，我們仿造也好。”
“我想回中國，放棄日本國籍，挺起胸膛做中國人。”大野由衷地說。
“什麼，什麼。你想放棄日本國籍？”田政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放棄日本國籍，堂堂正正做個中國人。”大野說得又響亮又幹脆。
大野看到政委對他這句話缺乏心理準備，就說：“政委，你不知道我把母親護照廢了嗎？”
“知道。”
“你不知道我準備和小華結婚嗎？”
“知道。”田政委確切地回答。
“你也讚成？”這句話明確要田政委表態。
“它是一宗涉外婚姻。”田政委巧妙回答。
“涉外？我就是不想涉外。我本來就是中國人嘛。是你們翻箱倒櫃，拿材料紙證實我是日本人的。”說這話時，他一肚子委屈。
田政委又驚異又震動，他說：“大野，請安靜一點，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情緒化，不要衝動。”
“我在中國出生，中國長大，隻因為是日本血統，我就成了日本人了。”
田政委說：“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你是持回國護照去日本的。”
“我就是為此事好後悔啊！”大野用雙手擂著發麻的腦袋。
田政委勸慰他：“大野，你對中國的感情至深，至少我和戰明同誌是了解的。但作為A城市委領導班子的一分子看，我覺得你以日商的身份出現，支持A城的改革，會比你是中國商人或華僑的身份更為有利。”
“那我就永遠不能做魂斷夢縈的中國夢了。”大野攤開雙手，幾乎絕望地叫起來。
田政委說：“我和戰明同誌想了一個辦法，或許說兩全其美，或許說徒有虛名。無論哪一種，都是我和戰明同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
大野急忙催問：“你且道來。”
田政委說：“我想，設一個榮譽市民製。凡對A城有貢獻的外國人和華僑，都可以聘為本市榮譽市民。榮譽市民與本市市民享受同等公民權利，此外，榮譽市民現有四百平方米的宅基地。榮譽市民除登報紙外，一律列入本市市民戶籍。這樣，榮譽和實質都上檔次。”
大野說：“這樣太好了。你和戰明書記真是絞盡腦汁。”
田政委說：“第一批榮譽市民明年元宵公布。其中有大野幸之助和陳韓輝。我已打聽過，韓輝已加入了新加坡國籍。作為榮譽市民就可以避免雙重國籍的糾纏。”
大野高興地說：“我很高興，我沒什麼要求，隻想做個堂堂正正的A城市民。我會為A城的改革竭盡綿薄的力量。”他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停了停又問，“當了榮譽市民後，我和小華的婚事，還算不算涉外婚姻？”
“榮譽市民享有市民同等權利。你說你和小華是涉內還是涉外？”田政委一臉微笑地回答。
“你有多久沒見老甲了？”
“剛才還通了電話，他老說生意忙不過來。”大野帶著批評的口氣說，“生意忙，忙又怎麼樣？忙得連老朋友也忘了。”
“這個老甲！”田政委說，“忙啥哩？明天，你邀他去看大堤。這大堤的道路花園化，他出了絕活。”
“可有人說他中了美人計！”大野說完立即注視田政委的表情。
“美人計？什麼美人計？就是想娶虎妹那件事？”田政委問大野，同時也問自己。
大野說：“好多人說，老甲中了美人計。”
田政委搖頭：“未必，未必！總之我是相信老甲的。讓時間作證吧。”
這個田政委，他心裏的絕活是像電影《平原遊擊隊》中的李向陽，什麼時候都用一雙睿智的眼光看世界。
田政委說：“大野，你休息吧。明天中午，我得趕到省城，A城組織了一個考察團到新加坡考察。戰明同誌任命我任考察團團長。這兩天陪你花去不少時間，不要急得連褲衩都忘記帶了。花錢買吧，又舍不得外彙。”
“天，你去新加坡考察，有沒有告訴天送與韓輝？”大野焦急地問道。
“沒有，沒有！誰我都不告訴。”田政委說。
“那我告訴韓輝，一個電話，要他好好侍應你。”大野拿出了當時十分罕見的手提電話。
“不！”田政委抓住他拿手提電話的手，“誰你都別告訴。我一有空，肯定會進南洋的陳家進士第。”
“為什麼？”大野仍不明白。
田政委說：“你想想，我們去新加坡時間很短，如果給老鄉包圍，吃鄉親飯，一頓至少兩三個鍾頭，這樣，我們哪裏有時間，考察個屁！”
大野明白，立即把話打住，送田政委到賓館大門。田政委擋住大野：“別送了，否則我又得把你送回房裏。我討厭這無休無止的禮節。”
兩人緊緊地握一下手，田政委立即鑽進停車場候他多時的小車。
“小餘，你把車開到戰書記的宿舍！”於是，車子屁股冒煙放屁了。而戰明，已在客廳等了田政委整整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