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圍龍》上下卷四十萬字,終於完成。無論我或我的朋友,都為此鬆了一口氣。因為,四十萬字與之創作而言,無論如何都是十分艱巨的工程,特別是對電腦一竅不通的人來說,一個字就是自製的一塊磚。
《圍龍》上卷“血火”,寫於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寫作極少尋找資料。因為我給自己規定一條:不熟悉的不寫。但寫《圍龍》這部長篇小說,特別是寫《圍龍》上卷時,我卻絲毫不敢怠慢:從客家第一次南遷到東征,北伐以至淞滬戰爭的資料,我都認真搜集,以至兩次去上海,一次上西安。丘逢甲、謝晉元、黃梅興、姚子青的故鄉我更多次往返。這次搜集資料,我才知道文獻的寶貴。記得我去找謝晉元的姐姐時,九十高齡的謝大姐神誌仍十分清醒,蕉嶺縣委辦公室的同誌高興得報以掌聲。半個月後,《羊城晚報》一位記者前往采訪,謝大姐竟在錄音談話中突然中風不治。那次的錄音帶,便成為她留給人世間的珍貴禮物。
我想了解程氏在南洋謀生情況,特別是我祖父我父親在南洋的情況,便去找一位剛剛歸國的老華僑。這位老華僑是黃埔第六期學生,軍隊服役不到一年便遇到蔣介石發動的“四一二”大屠殺。一個個同學戰友被送上斷頭台,他們的鮮血濺射在中華大地上。他嚇昏了,急急逃到南洋,在我父親開的店裏當店員。據他說:我家當時稱得上富豪之家,家裏有四部小汽車,有兩部貨車,這還不夠,還要有一輛馬車才顯氣派。家裏不但養鳥,還養有小老虎。足見,我的家庭已可列入富豪榜了。而且,達到了利令智昏,甚至“蛻化變質”的程度。我有九旬老母,她的民俗故事編得又生動又有情致,文學語言也極形象。我寫農村小說常把母親當活字典,幾乎達到了有求必應的程度。但她對家醜總是遮遮掩掩,其實這些事情全與她無關。但她是父親也是家庭的“歌德派”。如果不是采訪那位當年黃埔第六期學生,我也不知道我的上輩德性上有如此劣跡。使我甚至懷疑父親以後徹底破產和漫長時間的家庭的貧困是遭到罪孽的報應。
一九九五年向他采訪的時候,他快滿九十歲。當年英姿矯健的黃埔學生,兩條腿全廢了,走路是用手扶著矮凳匍匐前行的。他對我沉痛地說:“原計劃從南洋回來第一年就死去,哪知過了三年還不死。可能家鄉空氣好,青菜又鮮甜。但人廢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早死了好。”他又對我說:“人活得越高壽越受累。”這句話使我震驚,並且作為人生的警示。沒過多久,這位南逃的黃埔學生也死了。
一九九五年五月,我和勇芳又由北京飛到上海,通過上海社科院研究員、作家丘峰的介紹認識了一個同鄉。他和謝晉元都是淞滬大血戰的基層指揮官,又都是蕉嶺的同鄉。當時,他在王敬久部下當團參謀,幾個客籍軍官,黃梅興、謝晉元、姚子青也都是黃埔學生,但他們都一個一個戰死,唯獨這位曾先生得到陳立夫掛名主編一本《軍事》雜誌,曾先生曾任執行主編,頗受蔣介石的賞識。他說:謝晉元的文字功底比他好,要不死去,恐怕也會走棄軍從文這條路。
我當時住在上海《文彙報》招待所。所長給了我一間有陽台的房間,黃浦江盡收眼底。上海電視台發射塔“東方明珠”在絢麗的外灘夜景中更為豔麗,與我房間的陽台隔江相望。這座東方明珠的設計者、全國工程院士江歡成,和南浦大橋設計者、世界橋梁專家李國豪,都是廣東梅縣人,他們都是我的老鄉。想到淞滬血戰奉獻青春的黃梅興、謝晉元、姚子青將軍,其中他們率領的廣東兵連馬革裹屍也談不上,那些血肉橫飛的悲壯場景,他們隻化成一抔黃土,一股塵埃。到了和平建設改革開放的歲月,我的客家老鄉又為大上海的建設付出心血與智慧。最繁華的上海外灘和舉世矚目的浦東開發區,兩項最主要的建築都展示了客家人輝煌的天子。由此,我的思想又流向更久更遠。黃遵憲是一位極富改革的愛國詩人和外交家;丘逢甲是位儒將。他在台灣曾舍身抗擊倭寇,丁日昌則是軍事工業家,孫中山的反清革命啟端於檀香山,其司令部同盟會則設在日本,陳嘉庚是華僑橡膠巨子,抗日時期就率團去革命聖地考察。據說李光耀、李登輝等這些政要其根都在客家,至於朱德、葉劍英和他的戰友,則是我黨和國家力挽狂瀾定國安邦的共和國功臣,我的思想如進入繁星的夜空,光芒璀璨。當然,已有許多文學巨匠和許多我的同行為他們書寫傳記和曆史,而那些恒河沙數的芸芸眾生,誰忽略了他們都是一個過錯。即使沒有朋友的鼓勵,我自己也激動不已,創作的衝動和靈感就在江水滔滔的黃浦江邊。
客家南遷的曆史可謂源遠流長。據記載,客家第一次南遷始於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我的老祖宗程旼是南齊時即公元五世紀從建業遷來梅州的。我這位老祖宗並非草芥,他也是一位士大夫。在“五胡亂華”的戰亂之秋,他選擇了與陶淵明完全不同的道路,沒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情逸致,而是率領整個家族南遷,向南,向南,那目的地是遠離戰亂的“蠻夷之邦”。一路有強人剪徑,又有蛇鼠狐猩和山嵐瘴氣。就像千百年後的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一樣,他們闖過一重重的鬼門關,終於在梅州境內安居下來。此番艱難是陶淵明等閑逸士大夫不可設想和不可思議的。陶老先生的“歸去來兮”,為中國世代文人頌揚不絕,陶家采菊的莊園,成為曆代知識分子向往的“香格裏拉”,而讚揚程旼南遷壯舉的我隻找到宋代徐庾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