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之兩種說法,一是依於《解深密經》,一是唯識學者傳統的史敘。若是以上麵指出的應時而發揚的眼光去看唯識學的產生,那更有特殊的深義了。瑜伽行學派學者雖然建立了八個識,而前六識為大小各派所共許,故其偏重確為第八阿賴耶識與第七末那識。何以要偏重地建立第八識?這出發點主要是使“無我”說與“業果”說的問題,得到調和與解決。佛陀住世數十年,為教化眾生所說的法義,其主要的特質,就是無我而有業果的說法。有業果而無我,是佛陀親證的真理,佛陀宣揚出這自己所親證的真理,一掃當時印度各種宗教神權的主宰與實我的計執。但無我而有業果的說法,其含義太奧妙了,不為一般從無始以來就妄執深重的眾生所了解,所以從表相上看來,無我而有業果,似乎是矛盾的。既是無我,業果支配的是誰?向來實執習氣深厚的人們,莫不生起這樣的疑問。佛陀住世時,很多的人都以這個問題向佛陀請問,以佛陀的智慧功德開示疑問者,很容易使疑問得到了解而信受。佛陀入滅以後,佛弟子們沒有佛陀的大智慧功德,對於無我而有業果的道理雖然自己能夠信受,但對於持這個問題的來問者,卻不能予以調和及圓滿的答複。而事實上這個問題又非解決不可,所以小乘佛教各部派,都在佛陀的教說中找根據,以期解決這個佛教的根本問題。如沙婆多部立三世實有之蘊假我,犢子部立不可說我,大眾部立根本識,化地部立窮生死蘊,正量部立果報識,上座部立有分識,經部師們立心種等,都是為了解決無我而有業果的問題,在佛陀的教說裏找著了根據而產生的特殊建立者。因為有所建立,而建立的理論又非盡善,於是產生計執實有所得的流弊,一有計執,顯然又與佛陀所說的無我而有業果的意義離得太遠了。所以龍樹菩薩於佛滅後六百年出世,見著小乘各部派的建立,已成為實有計執的流弊,不合乎佛陀說教的本懷,乃據《大般若經》倡導畢竟空義,一掃小乘各部派的蔽執,於是空宗大興,小乘、外道為之披靡。但是,空宗之興乃是破執救弊而起,偏重破斥,於諸法緣起性空的空義方麵發揮至極,而緣起有之有的方麵,卻少有建樹。所以流行既久,實有計執雖除去,空的執著又產生了,岌岌乎不落於斷見者有幾人!
到佛滅後九百年頃,無著菩薩出世,為了補救計空計有的偏執,根據《解深密經》等教理,倡導外境非有,內識非無的唯識中道義。外境非有,是破除諸法實有的計執;內識非無,是建立業果流轉的真異熟主。小乘各部派所說的根本識等,大多指的第六意識,或意識所依根,在無著菩薩看來,都不能成為建立業果的真依處,根據教理的確定,最低必須具足異熟、不斷、遍三界的三個條件。小乘各部派所說的業果依處的第六意識或意根,根據經典的研究,很顯然不能全具這三個條件,所以沒有作真依據的資格。於是無著菩薩在經教中潛心研究,尋找一個阿賴耶識出來,而且是大小乘共許的《增一阿含經》中找出了一段經文作證:“世間眾生愛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喜阿賴耶,為斷如何是阿賴耶,說正法時,恭攝耳,住求解心,注隨法行,如來出世如是甚奇稀有,正法出現世間。”從這段經文看來,眾生愛阿賴耶識……所以流轉生死,要斷生死,必須聽聞正法,斷阿賴耶,才能得到解脫,此文即暗示有情流轉三界生死的精神係主即阿賴耶識!在意義上說,阿賴耶的本義為攝藏、依處、根本等義,可以攝藏業行的潛勢力、經驗、記憶等,也可說阿賴耶識為業行潛勢力、經驗、記憶等的依處,正合佛陀說有情流轉生死的行支為緣有識支的定義。無著菩薩找到這段經文的根據後,回頭再看小乘各部派所建立的業果依處之根本識等,在佛陀的本懷不是指的第六意識或意根,乃是第六意識與意根之外的另一個心識,即阿賴耶。同時,更在大乘經典裏尋出阿賴耶的根據來,找出許多與阿賴耶同義異名的心、阿陀那、種子識、異熟識等作證,主要的如大乘經典《阿毗達經伽陀》中說:“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由此有諸趣,及涅槃證得。”複有頌說:“由攝藏諸種,一切種子識,故名阿賴耶,勝者我開示。”《解深密經》說:“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暴流,我於愚凡不開演,恐虞分別執為我。”《華嚴經》亦雲:“三界唯一心,心外無別法,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大小乘經典的根據既已找到,再加上理論上的推論,成立阿賴耶識之決有,與確為有情流轉生死的精神係主,於是阿賴耶識確然地建立起來。但真此異熟主的阿賴耶識,是恒轉如暴流似的非常非固實性的精神係之總框,不是恒常主宰不變的固性個體。這種破除實執而存在業果的建立,顯然不背無我說而又能建立業果流轉的意義。阿賴耶既為有情所愛樂欣喜之對象,在能所的關係上,必另有一能愛著此阿賴耶之心識存在。而且此一心識也必須是染汙、遍於三界、恒時不變的愛著阿賴耶,倘若這能愛著的識在三界中有處不起現行,或時間上有間斷,則在眾生位上即有不起我執的時候與處所的過失。所以這個心識,必須是恒時染汙,遍三界,於阿賴耶恒審思量,才能愛樂欣喜阿賴耶。大小乘各派所說的第六意識,根據教理的研究,都沒有具備這遍三界恒思量而愛著阿賴耶的意義,於是乃在經典裏尋出心、意、識三者之訓釋有別,與不共無明等不成的六個理由,推證第七末那的存在,為常恒愛執阿賴耶見分為我的染汙意識,而建立有情有八個識的體係。根據這種思想理論,無著菩薩乃造一部《攝大乘論》,完成這體係雛形係統的唯識學,而麵授其弟世親菩薩。世親菩薩更為《攝大乘論》造釋,並且繼承這一學說體係而竭力推演闡揚,晚年著成《三十唯識論》,成為瑜伽行學派高建法幢的寶典。繼之有十大論師競為此論造釋弘揚,於是唯識學大興。發展至三百餘年,護法論師集其大成,唯識學義迄此已發揮得淋漓盡致了!玄奘大師留學印度,投於那爛陀寺戒賢論師門下,學成歸國,創立法相唯識宗。由此,唯識學之研究中心由印度而轉至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