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季羨林散文
根據季羨林先生自述,他的研究範圍大約有14項,而散文及雜文寫作是被他排在最後的。而這仿佛是季先生餘興的散文創作,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我在讀過一些季先生的散文後,曾想過能否用“至真至情”來概括其特點,自己沒有把握。及至最近讀到先生的《漫談散文》一文,我覺得我可以心安了。在這篇文章中,先生說道:“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於‘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先生是這樣理解散文的,也是這樣實踐的,他的散文堪稱真實、真情的典範。
先說真實。先生曾說,他寫不來小說,因為他不會虛構,所以他隻寫散文。我們看他的文章,回憶師友者,有《回憶陳寅恪先生》、《回憶吳宓先生》、《記張岱年先生》等名篇;追述生平者,有《我寫我》、《我的童年》、《那提心掉膽的一年》等篇章;抒寫學校者,有《夢縈未名湖》、《夢縈水木清華》等文字;狀物抒情者,有《神奇的絲瓜》、《清塘荷韻》、《老貓》、《咪咪》等至文;議事辟理者,有《論人生》、《真理愈辨愈明嗎》、《容忍》、《毀譽》等短章;漫談學術者,則有《我的學術總結》、《略說中國傳統文化及其特點》、《門外中外文論絮語》、《還胡適以本來麵目》等宏文。無論屬哪一種,季先生都是或記述真人真事,或抒發真情實感,或直言一己之見,絕無時下不少文人那種風花雪月之態,無病呻吟之聲。
記人記事之真實就毋庸贅述了。在那些議論性的文字中,也充分體現了先生說真話的勇氣和品格。在《還胡適以本來麵目》一文中,季先生通過自己的研究,得出了“胡適是個有深遠影響的大人物,他是推動中國‘文藝複興’的中流砥柱”的結論。要知道,在1996年,提出這樣的觀點還是有人會覺得評論過高。在《我的學術總結》中,先生提出,中國通史必須重寫,現在流行的中國通史都是在蘇聯版馬克思列寧主義指導下寫成的,以論帶史,迎合上意,應當重寫;中國文學史必須重寫,現在通行的中國文學史也是在極“左”思潮影響下寫成的,強調作品的政治標準,而有些政治標準如“人民性”本身就是模糊的,忽視對作品藝術性的分析,這樣的文學史理當重寫。季先生提出這樣的問題,反映出學術研究的一些真實麵貌,卻也會招致來自各方麵的非議,確乎是需要勇氣的。
次說真情。季先生的真情既不是靠“啊”、“嗬”這些感歎詞來拖腔曳調,也幾乎很少見華麗的詞藻,他隻是通過記事,在字裏行間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寫,不避事物渺小,不避用詞平凡。在懷念陳寅恪先生時,他認為對陳先生的最好報答,就是努力學習他的著作,宣揚他的學術成就,文末筆鋒一轉寫道:“然而,我仍然有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和情感問題。我現在是‘後已見來者’,然而卻是‘前不見古人’,再也不會見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無限的空寞,這個空寞是無論如何也填充不起來了。擲筆長歎,不禁老淚縱橫矣。”文字是這樣地質樸,然而我們仿佛親見季先生擲筆泣下,能不動容?
在《我的妻子》一文中,季先生沒有用多少哀筆,而是寫了如下這樣一些幸福的時光:“有時候家人朋友團聚,食前方丈,杯盤滿桌。烹飪往往由她們二人(指季先生的嬸娘和妻子——筆者注)主廚。飯菜上桌,眾人狼吞虎咽,她們倆卻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對這樣的家庭,一切讚譽之詞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的。”對這樣在許多平常家庭都會有的場景,或有人存疑:寫它有價值嗎?季先生接著就告訴你:“我活了八十多,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禦。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德華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當年的樂景瞬間轉為哀景,讀之誰不心慟?誰不更加珍惜與家人目前的歡聚?
而在寫季先生的兩隻貓“虎子”和“咪咪”時,先生也傾注了非同一般的感情。冬天,先生在棉被上特別鋪上了一塊布,供它們躺臥,即使雙腿由於僵臥時間太長又酸又痛,他也決不動,免得驚了小貓的輕夢。而當咪咪病了,跑出去,蜷縮在臨湖的石頭縫中時,她的眼睛裏淚汪汪的,她的淚也引起了季先生的淚,他們相對而泣。季先生坦然而情深地說:“我這樣一個走遍天涯海角飽經滄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竟為這樣一隻小貓而失神落魄,對別人來說,可能難以解釋,但對我自己來說,卻是很容易解釋的……我俯首承認我是多愁善感的。咪咪這樣一隻小貓就戳穿了我這一隻‘紙老虎’。我了解到了自己的本來麵目。並不感到有什麼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