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至真至情(1)(3 / 3)

“媚俗”這個詞在小說中的首次出現,並非在第六章,是在第一章《輕與重》中,是出自畫家薩賓娜對托馬斯的讚語。托馬斯是布拉格一家醫院有名的外科大夫,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不到兩年就離了婚,孩子判給了母親。婚姻留給他的惟一東西就是對女人的恐懼,他渴望女人又害怕女人,他要努力創造一種沒有任何女人提著箱子走進來的生活。他在渴望與害怕之間找到了一種調和,即“性友誼”。他告訴情人們,惟一能夠使雙方快樂的關係與多愁善感無緣,雙方都不要對對方的生活和自由有什麼要求。他發明了所謂的“三三原則”來與女人幽會,即連續三次幽會的肯定告吹,而希望與之地久天長的女人,則幽會至少得隔三周。托馬斯為此總是不得女人們理解。而畫家薩賓娜卻大為讚賞,她說:“我喜歡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國裏,你是個魔鬼。”

毫不媚俗?不,薩賓娜錯了。還是昆德拉說得對:“我們中間沒有一個超人,強大得足以完全避免媚俗。”媚俗,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不是表現於此端,就是體現於彼端。托馬斯是這樣在小說中出場的:他站在公寓的窗台前不知所措,越過庭院的目光,落在對麵的牆上。他的茫然失措,是因為他的性友誼原則受到了搖撼。仿佛是宿命,“六個碰巧的機會”把特麗莎推向了托馬斯。對托馬斯來說,特麗莎像個孩子,被人放在樹脂塗覆的草筐裏順水漂來,而他在床榻之岸順手撈起了她。出於同情,他又不忍心把這隻草筐推向波濤洶湧的江河。在特麗莎的強烈妒意中,托馬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放棄性友誼會使他內心分裂,他無力控製自己不去品味其他女人。但最後,他還是屈服了世俗的婚姻,娶了特麗莎,為了她,在蘇黎世僅住了六七個月就再次回到了布拉格。

昆德拉說:“小說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對人類生活——生活在已經成為羅網的世界裏——的調查。”既然世界是一張羅網,那麼,托馬斯遭遇的這份感情是否也是一張網?特麗莎最終也意識到,在她這裏,不是用強力,而是用了一生的侵略性軟弱來反對托馬斯,迫使他投降,直到他完全喪失強力,變成了一隻她懷中的兔子。都說政治和性是昆德拉小說的兩大主題,作者是否就是借托馬斯與特麗莎、薩賓娜等人的感情糾葛說明,在這個媚俗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世界裏,我們是無處可逃的。托馬斯想追求一種不受婚姻關係束縛的“輕”,他卻感到難以承受。特麗莎在蘇黎世不辭而別後,他既感到了“輕”的沉醉,卻又感到憂鬱,最後還是自投世俗織就的羅網。這不也是媚俗嗎?反對媚俗的人也無法完全避免媚俗,這也許就是昆德拉的深刻之所在,也是他的迷茫之所在。

但拋卻感情生活不論,在1968年那個著名的“布拉格之春”,托馬斯確實展示出了他身上並不媚俗的風骨,而這終究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一切隻是源於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而寫下的一篇文章。那些被指控對喪失主權、合法謀殺負責的追隨當局者們說:我們不知道!我們上當了!我們是真正的信奉者!我們內心深處天真無邪!托馬斯由此想到了俄狄浦斯的故事,當俄狄浦斯得知娶的是自己的母親後,他無法忍受這種“不知道”造成的慘景,他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從底比斯出走流浪。於是,托馬斯寫了一篇感想,送給了一張捷克作家聯盟的周報。在作了刪改後,他的文章見報了。從此,悲劇上演了。

兩三個月後,蘇聯在“社會主義國家主權有限論”的口號下,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一夜之間占領了布拉格,扣押了捷克黨政領導人。六天的監禁生活後,他們回到了布拉格。杜布切克在電台作了結結巴巴的演說——預示著他的國家也將從此結結巴巴、苟延殘喘,忍受日複一日的恥辱。托馬斯應蘇黎世一所醫院院長之邀去了當地工作。短暫的六七個月後,特麗莎感覺到,在一個陌生國家居住如同在空中踩鋼絲(我想,這也是昆德拉揭示的一種失卻了根基的“輕”),托馬斯又跟著她回到了布拉格,在原來的醫院工作。主治醫生要求托馬斯收回那篇關於俄狄浦斯的文章,警告他不這樣做的話,醫院將失去一個醫生,一個科學工作者。托馬斯麵臨著一種權衡:一樣是他的聲譽(取決於他是否拒絕收回自己說過的話),另一樣便是他稱為生命意義的東西(他的醫務工作與科學研究)。在告密、逮捕、大批判、強製遊行、農村大集中、知識分子下放,以及街道全部換成俄國名稱的半殖民地場景下,在媚俗作態成為人們爭相趨附的時尚時,托馬斯選擇了拒絕,等待他的當然是掃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