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就這樣與沈從文攜手度過了一生,她為愛人甘願犧牲了自己。她出身名門,小說、散文皆有成就,發表過《費家的二小》、《湖畔》等小說,書法極佳,喜愛昆曲。她的體膚特征,她的名字都被沈從文寫進了小說。因為兆和皮膚黝黑,所以,沈從文《邊城》裏的翠翠,《長河》裏的夭夭都是皮膚黑黑的,而小說《三三》就是以兆和的小名“三三”為題的。苦追張兆和的過程,則直接催生出沈從文那一組《月下小景》。沈從文自己也曾經在《湘行書簡》中真誠地表白:“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的出許多更好的文章!對於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於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
然而,張兆和卻是情願做沈從文的“綠葉”。同是才女和名門之後,林徽因有建築家、詩人、文學家、舞台美術家的稱譽,因為她有自己的事業,有著名的“太太客廳”,她作為梁太太的身份從未彰顯。而張兆和呢,人們隻知道,她是沈從文的太太,如此而已。
一生隱沒在沈從文巨大聲名的幕後,她悔嗎?當聽到有人責怪她一輩子沒有理解沈從文,她怒嗎?在《從文家書》的後記中,她寫了這樣一段質樸的文字:“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對人無機心,愛祖國,愛人民,助人為樂,為而不有,質實素樸,對萬彙百物充滿感情。”一個妻子追憶“斯人可貴”的平靜中寄寓著哀怨的文字,卻被好事者以“幸福還是不幸”的片言隻語,來指責她配不上沈從文,從未理解沈從文。是的,他們的性格固然相異,婚姻生活中也有過暗礁,但是,以他們共有的真誠善良和質實素樸,他們不是相依相伴著走完了漫長而艱難的人生旅程了麼?即便是那多少年咆哮滔天的狂風黑浪,都沒有令他們的感情之舟覆沒。要知道,1949年以後,沉浸在文物、服飾世界裏的沈從文,除此以外別無其他生活,而1949年兆和還不到40歲。在照料、擔憂和焦慮中度過幾十年的張兆和,要有怎樣的定力啊!沒有對丈夫的愛和理解,這種定力從哪裏來?張兆和問道:“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麵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難道我們在這樣的文字中,讀不出一個曆經坎坷的老人平靜語氣中的怨憤?這怨憤,是對從文的麼?
不知怎麼的,讀著《從文家書》,尤其是讀著張兆和這篇簡短而樸質無華的後記,我的耳邊會響起電影《小花》的主題歌:“萬語千言掛心頭,妹願隨哥腳印走。”常常,摯愛的人之間,會有一江一海的話要傾訴,而當感情的潮水奔湧到嘴邊,也許隻會化作“妹願隨哥腳印走”這樣樸素而堅定的表白。麵對著愛人的遺稿,張兆和“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她一定是有萬語千言要說的。她說把這本家書獻給熱愛從文的讀者,並表明她的一點點心跡。這心跡,不正是“妹願隨哥腳印走”的忠貞誓言麼?而如果,她的二哥在地下有知,回答兆和的,一定仍是七十多年前苦戀著她時說過的那句話——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從文家書》,沈從文、張兆和著,沈虎雛編選、張兆和審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