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尋尋覓覓的萬裏長夢(1)(1 / 3)

——讀《我們仨》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隻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隻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這是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兩段樸素單純而感人至深的話。這本書,風格一如她以往的精致、清雅和簡約,但寫法卻因得她經曆了人生撕心裂肺的生死離別而步入另一格局。1997年春,她的女兒錢瑗去世,1998年末,她的伴侶錢鍾書先生去世。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痛失兩位至愛親人,這對暮年楊絳的打擊非常人可以體味。於是,楊絳先生以92歲高齡拿起了筆,開始了她對愛侶和愛女的尋覓。這本書以夢貫穿全篇,夢和現實錯落閃回,以虛虛實實的靈動之筆,述說著一個單純寧靜的學者家庭相聚相失的傷情故事,喚起我們對寶貴而脆弱的生命不可言說的揪心之痛。

書的第一部《我們老了》,隻是記了一個真實的夢。這個夢,既寓示了楊絳和親人離別的淒慘結局,又給全書籠上了一層夢幻色彩:“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暮,蒼蒼茫茫中,忽然鍾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隻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裏,鍾書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裏,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仿佛的音響。徹底的寂靜,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淒。往前看去,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麼寬廣。向後望去,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煙的去處,但不見燈火,想必相離很遠了……”作者說,這樣的夢她做過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她強壓住內心的悲痛淡淡地說:“鍾書大概是記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裏的夢。”於是,我們跟隨作者來到了書的第二部分《我們仨失散了》——用夢的形式記錄的他們一家三口最後相依為命的日子。

一個通知錢鍾書上山開會的神秘電話使一家三口倏忽分離。我們忽而隨作者的夢來到神秘古驛道上的客棧,忽而來到煙霧迷蒙的水邊錢鍾書睡著的那條小船上,忽而來到錢瑗的病床前,忽而來到作者三裏河的家,忽而來到西石槽錢瑗的婆家。這一部分既是作者自雲做的萬裏長夢,也有夢中之夢,讓人生起夢霧繚繞、亦真亦幻的迷離感。作者或許正是用這些山重水複、似真似幻的夢境來說明人生和命運的玄虛莫測。而對夢境刻意作這樣濃重的渲染,隻是因為,這一個長夢其實是追記作者一家人最後的相依相伴,相離相別。

這個縈回蜿蜒的夢中,當楊絳終於找到錢鍾書住的小船時,她寫道:“前艙鋪著一隻幹淨整齊的床,雪白的床單,雪白的枕頭,簡直像在醫院裏。”這就明示了這個夢所蘊含的真實場景。這永久離別前的短暫相聚是如何地讓人肝腸寸斷呢?當我們讀到錢鍾書說三裏河、西石槽都不是女兒的家,叫她回到自己的家去,阿圓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裏去”時,怎能不為這人間的生別離而滄然淚下?我們就能明白作者為什麼對夢會如此鍾情。夢魂縱有也成虛,那段最後相守的時光也隻有在夢中回味了!

書的第三部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是對一家三口63年相聚生活的實錄。但在三人已失散的背景下來寫,這過往的一切又何嚐不是一個萬裏長夢?作者以平和之筆,簡要勾勒了從1935年夫妻二人去英國留學到1998年錢鍾書逝世,這63年間這個學者家庭走過的不平路途。雖然戰火、疾病、政治風暴、生離死別,這一切在作者都是用節製和平靜,甚至有時是自嘲的語氣淡淡出之,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作者在舊夢重溫時內心掀起的感情波瀾。

不去說他們是如何不媚上,連主席文章中的錯誤都敢挑,江青給他們分房子居然不要,也不去說他們在“文革”中的辛酸遭際。我覺得,這部分最撼人心魄的,是對一家三口平常而溫暖的日子的回憶。在吃館子的時候,父親和女兒觀察著其他桌上的吃客,聽到一些有趣的東西,或看出一些人物關係,仿佛邊吃館子邊連帶著看戲;“文革”中避居女兒宿舍的時候,在寒冷的房間拚放的兩對桌子旁吃飯,直感到其樂融融;遷居三裏河後,夫妻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一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工作之餘,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裏來回散步;家裏三個人都是扮演著多重角色的,父親是女兒的弟弟,和女兒最“哥們”,女兒會像妹妹一樣陪媽媽,又像姐姐一樣照顧媽媽,直到去世前不久還寫信教媽媽怎麼做爛糊麵……這三口之家的生活是再普通不過的,然而,以一個九十多歲孤獨的老人迷蒙的淚眼回頭望去,這尋常的一切不是最珍貴的麼?錢鍾書1941年夏回到上海,女兒有點不認識他了,他隻在女兒耳邊說了一句話,女兒立刻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楊絳寫道:“鍾書究竟說了什麼話,一下子就贏得了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隻好永遠是個謎了。”這依然是平淡的一句話,何不包含著對這一個小小的謎永遠不可知的痛惜,對三人相守生活永不再來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