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狀態,還表現為安妮對人際關係、戰爭的思考和對自我的不斷反思和修正。一方麵是年齡的增長,更重要的是因為在獨處中人們更會對事物形成深刻的認知,加之戰爭又加速了安妮的成熟,在後期的日記裏,我們明顯看出了安妮性格和思想的變化,一種本與她這個年齡不相稱的變化。她反思與母親的關係,看到自己日記裏許多地方對母親的用詞那麼激烈,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為自己隻想到自己、躲在自己世界裏麵而羞愧,她說:“我那時生母親的氣。她固然不了解我,但我也不了解她。她因為愛我,所以溫柔又深情,但是因為我令她為難,以及她自己陷入一些難過的處境,她神經質而且暴躁易怒,所以,我可以了解她為什麼經常對我那麼不耐煩。”“那段淚流滿麵數落母親的時期已經過去,現在我已經長大一點,明智了些。”對於人際關係,她悟到:“如果我們保持心胸開放,維持與人友善之道,而不老是往最壞的一麵看,那麼,那些關於我們的教養,關於寵壞孩子,關於食物,以及關於一切一切的衝突,本來都可以有比較好一點的結果。”“我要用全新的眼光看事情,形成我自己的意見。”對於戰爭造成的苦難,她用勇敢和堅強去承受,她自信地寫道:“誰把這苦難加在我們身上的?誰使我們和其他人類不一樣的?誰使我們這樣受苦受難的?是上帝把我們做成這樣,但上帝也會再將我們提拔起來。在世界眼中,我們注定受苦,但是,在這一切苦難之後如果還有猶太人留下來,這些猶太人將會被當做範例高高舉起。”對於戰爭的原因,安妮說:“我不相信戰爭隻是政客和資本家搞出來的。芸芸眾生的罪過和他們一樣大;不然,許多人民和民族早就起來反叛了!人心裏有一股毀滅的衝動,發怒、殺人的衝動。除非所有人類沒有例外都經過一場蛻變,否則還是會有戰爭,苦心建設、培養和種植起來的一切都會被砍倒、摧毀,然後又從頭來過!”這已經是一個涉及人類人性惡的深刻話題,如果不是因為戰爭炮火和苦難的催化,一個15歲的少女,怎會有如此深邃的思想!
1947年,奧托·弗蘭克在編輯女兒日記的時候,刪去了與性有關的文字,也刪去了安妮對母親和密室其他成員不敬的言詞。於是,日記就塑造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受難少女,這種無邪與法西斯的暴行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激起了人們對戰爭和納粹的刻骨仇恨。但,這些文字的缺失,也使一個處於青春成長期的更真實的安妮消失了。如今,這些描畫安妮成長與覺醒的文字得以重見天日,不僅不會損害安妮的形象,卻更激起了我們對戰爭、對和平、對青春和對安妮人生的深痛思考。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安妮會和他相愛的男人共赴愛之約,品嚐愛的芬芳和性的愉悅,所有青春期的困惑和渴盼都會找到答案、找到歸宿。這是她作為女人應當享受到的甜蜜權利。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安妮會成長為一個更成熟的安妮。她會和人們友好相處,不埋怨,不苛責。當她當了母親,她也會更了解自己的母親,從而更好地愛她,也更好地盡自己作為母親和女兒的責任。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安妮無需藏匿於暗室,可以自由自在走在她熱愛的大自然裏,麵對藍天、月光啁啾的鳥和正在綻放的花朵,做一個少女可以做的全部的夢。
如果沒有那場戰爭,安妮可以實現自己的許多理想。她愛寫作,愛舞蹈和芭蕾。在一篇日記中她寫道:“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我會有比母親更大的成就,我會讓世人聽見我的心聲,我會走入世界,為人類盡一份力量!”她是多麼憧憬美好的前程啊!
可是,安妮一切美好的情思,都隻能永遠留在這本日記裏了。一個十五六歲少女對生活的熱切向往與戰爭帶給她的毀滅,這“紅”與“黑”兩種人生色調所激起的對戰爭的憤恨、對安妮的悲憫,在我們心中揮之不去。
我不會再打開這本日記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為了丟棄的閱讀。我不忍再打開日記,去麵對一個花季少女所有無法實現的美好人生願景了。
願人類永遠丟棄戰爭,願人類永遠和平安寧——為了安妮,為了所有和她一樣如花的少年,如花的笑容。
(《安妮日記》,安妮·弗蘭克著,彭淮棟譯,海南出版社1996年12月版)
上海,非上海
——讀陳丹燕上海係列作品
知道陳丹燕這個名字,是讀她的長篇小說《心動如水》,一個女子在規範生活與新鮮感情之間的心潮起伏,在她的筆下漣漪疊生,詩情洋溢。在寫非現實愛情的作品中,這一部以心理描寫見長的詩性哲理小說,留給人悠長的遐想和回味,一種超越現實生活、超越既定理念、超越俗世成見的遙想和思索。基於對她的這種認識,所以,我毫不猶豫地買了她以《上海的風花雪月》為發起的上海係列作品,和她一起走進昔日和今日的上海,一起去感受某種複雜難言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