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尋尋覓覓的萬裏長夢(2)(2 / 2)

陳丹燕說,上海的市民常常有兩種生活,一種是麵向大街的生活,每個人都收拾得體體麵麵、紋絲不亂;一種是在弄堂裏的,私人家裏的,穿家常衣服。陳丹燕書寫的上海生活,也有兩種,一種是“麵向大街”的、物質的上海。時代咖啡館、裘德的酒店、愛爾蘭酒館、上海音樂廳、上海美容院、弄堂、舊貨街、法國城,無一不出現在她的筆下。昔日十裏洋場的上海,和今日依然引領時代潮流的上海,在她的心中重疊交錯,在她的筆下摩肩並行,讓我們生出不盡的恍惚、感慨和迷離。

陳丹燕描畫的另一個上海,卻是“私人家裏”的,她內心的上海。她用輕柔的腳步、細膩的體察,替我們構築著一個逝去的時代。在1931’s咖啡館裏,唱針在密紋唱片上軋到了細塵,撲撲地響,周璿的細嗓子像一根細而堅韌的尼龍線,勒到你雙手出血也不會被拉斷,柔弱而頑強地把六十多年以前的多愁善感拖至你麵前;錦江飯店長長的走道裏,還散發著當年溫厚而熏黑的燈光;專營老上海菜的餐館,它的外牆上嵌了許多老上海時代的東西,像油醬店的門楣,像當鋪的廣告,還有木輪子車的車輪;和平飯店那綠色銅皮瓦楞裝飾的花崗岩大樓裏,如今看上去是那麼安詳而無所事事,可當年,那個時代的名人馬歇爾、司徒雷登、蕭伯納、卓別林、宋慶齡、魯迅,都曾從黃銅的旋轉門外轉了進來,走在吸去了所有聲音的紅色地毯上。讀著這些文字的時候,走進你心田的,僅是物質的上海麼?不,是一種滿溢在心的,但卻說不明道不清的心情。

我們和陳丹燕一起打開了張愛玲舊居的水龍頭,張愛玲在她文章中寫到的特別多心、特別複雜的熱水管係統,隔了半個多世紀的滄桑巨變,還能發出“嗡……赫赫赫”的響聲,空洞而淒愴,讓人感到了死屍還魂般的詭奇而頑強。51號張愛玲的信箱,孤島戰亂時胡蘭成情信送達的第一站,如今放著一張晚報,讓人慨歎:從南京來的胡蘭成的信,再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跟著陳丹燕走進張學良住過的那棟西班牙式樣的樓房裏,我們想到的也許不是他後來名垂青史的捉蔣抗日,而是他在這風情旖旎的西班牙大床上的溫柔,這幾乎是他生命中最後的香車美人的日子。徜徉在陳丹燕這樣複原的舊上海裏,你感受到的會是什麼?我則幾近陷於失語狀態,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人生何物。陳丹燕描繪法國城時說:“法國城是那麼奇怪的一個地方,它一直有某種東西,有生命似的在暗中無聲地蠕動著,不能名狀,不曾相識,可毫不陌生。”是的,陳丹燕的上海,我們也許不曾相識,不能名狀,但它絲毫不陌生,因為某種有生命、有情性的東西在暗香浮動。

在舊日景物裏注入以懷舊為主要元素(因為還有許多我至今隻能意會或些微感覺而無法準確言傳的元素)的情緒,還不能構成陳丹燕骨子裏的上海。她內心深處認同、架構的上海,是有風骨的上海,而風骨是要由人來組成的。於是,我們讀到了那篇《張可女士》。張可,這個出生在開明富裕的書香世家、祖上在北洋政府任職、16歲就考進上海暨南大學師從鄭振鐸、李健吾學習英國文學的美麗女孩,後來成了王元化的夫人。建國後,她做了一個教莎士比亞的大學戲文老師,成為中國的莎士比亞專家。同時,她也是一個恪盡溫柔、相夫教子的主婦,當王元化在反胡風運動中被隔離審查、患上心因性精神病後,張可依然雅致溫存,並幫助王元化一起研究莎士比亞。在“文革”中,王元化被打成曆史、現行反革命,導致精神病複發,張可也被隔離,落下嚴重病根,導致後來中風,讀寫俱廢。厄運,對王元化來說是財富,如果他沒有經曆過那些坎坷,隻是退守於一個知識分子溫暖的家中過著舒適的生活,就不會有張可和他一起研究莎士比亞的日子,他就不會成為現在這樣中西並進的大學者。而災難除去剝奪了張可的健康,根本無法改變她的心靈。看夫婦倆曆經劫難後的合影,王元化早年的“飆”早已轉為內斂,而張可的優雅坦然一如故往。朋友們去王元化家,依舊可以看到張可溫情而清爽的笑容,王元化的博士生在導師的書櫥裏看到張可的婚紗照時,不由驚歎:現在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女孩子!他們驚訝的,就是張可身上被陳丹燕稱作“冰雪潔淨”的優雅氣質。陳丹燕寫道:“富裕的生活,得意的生活,愁苦的生活,屈辱的生活,什麼都沒能使她的心靈變質。”冰雪潔淨,就是陳丹燕心目中的一種上海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