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懷念,是受了一個朋友的觸發。偶遇友人,他問我:“最近還寫東西嗎?”我說:“不寫了,太忙了。”他笑著說:“我料定你現在不會寫了,那種入廁讀書、寫文章的日子不會有了。”
他是隨意說的,不經意,沒有惡意。我卻震驚了,甚至可以說是被激怒了。我的臉一陣通紅。自尊、自責、羞愧等混合而成的五味心理,使埋在心底深處的懷念洶湧而來。是啊,就是不久前的我,全然無心窗外的喧騰,甘與孤燈相伴,樂與詩書為侶。因為住所的局促,為了不和妻女相擾,隻能躲進衛生間讀書寫作。冬天的風從門縫裏鑽進,雙腳凍得生冷也全然不顧。就是在這不足3平方米的狹小空間裏,我寫下了幾百篇散文。那時的我,看著塗料剝落如破旗飄飄的四壁,潮濕而爬滿各種蟲子的地麵,常想,有朝一日有了寬大的房子,我一定要擁有自己的書房,在書房裏寫出更新更美的文字。
這一切如今都擁有了。環顧四周,寬大的客廳,整潔的房間,精心布置的陳設,與當年的鬥室形成了鮮明的反差。而我,就是這樣慢慢被優裕和自足浸侵,習慣了無書相伴的悠哉遊哉,陶醉在衣食無憂的安逸中。是不是,我的潛意識裏已把這一切作為了生活的目標、生活的全部?是不是,我的內心正為生活變得輕鬆無壓力而溢滿自得?是不是,我的心底深處已開始鄙夷讀書寫作的生活而渾然不覺?我怎麼竟會忘了從前,就像一個無情的離人,與愛人分別了那麼長時間,竟從來沒有去想她?
所幸的是,終於被朋友引發了懷念,那種恨自己絕情的很痛很痛的懷念。我試著慢慢沿原路走回。這幾個周末,我謝絕了所有的應酬,閉門不出,在讀書寫作中找到了我所熟悉的寧靜;我跟著這種寧靜,寫下了自己的懷念。
終於知道,不要輕易丟棄本真的東西,一旦丟了,要重新在你的內心生長何其艱難;也終於知道,有一種懷念刻骨銘心,像懷念純真的初戀,像懷念情深的愛人。
忽然想起
林之湄
當阿明把他的第五本書《忽然想起》寄給我時,我忽然想起錫城是他的故鄉,而我在這個城市已經待了三年了。在這太湖之濱的中等城市,我有自己的房子,卻始終沒有找到家的感覺,有時半夜醒來真不知身在何處,要定定神才能確知我是在無錫,而不是在我待過的其他四個大小不等的城市。不過我也並不排斥無錫,陌生的城市會讓我在孤獨中感到別樣的自由——走在不相幹的人群裏,或透過茶室玻璃俯視街道,我會更加感到自己的真實和完滿。這種與生俱來的漂泊感可能是與我的家庭有關:我的父親母親十五六歲離家讀書,畢業後分配在陌生的小城工作,像兩顆把命運交給風的種子,以年輕頑強的生命在陌生而並不富饒的小城裏白手起家,凡事自己解決,依賴親戚尋求援助的意識淡到沒有。受他們獨立性格的影響,我的鄉土觀念是比較淡薄的,中學時就一心想離開家鄉小城。於是,現在輾轉來到錫城。
在捧讀阿明《忽然想起》的晚上,我想起這位從無錫走出去的未曾謀麵的文友。他十八歲以全省高考文科第一名的成績從錫城到南京讀書,四年後我也離開故鄉小城到了南京,跟他在同一所學校。那時我念本科,他讀碩士。因為係不同,兩人並不相識。我離開學校之後開始寫作,他的一位同窗好友是我的編輯,於是我們知道了彼此。而我們所有的聯係,就是在南京的報紙上看對方的文章。我們的文章被同一張報紙采納,說明我們的文章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對尋常生活的關注與迷戀,對讀書的愛好和堅持,把精神生活看做人生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我們也有不同,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的工作和生活一直很穩定,而我,則從南京漂浮到他的家鄉。我想我活得真是很奢侈,可以全然漠視現實之種種,隻為了一顆心的安適,盡管這種安適也是流浪中的安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