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總是問我,別人都這樣,你為什麼不能這樣?
是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麼?可是我想反過來問:“為什麼別人這樣,我就得這樣?”這個國度裏,難道人們隻能用一種方式生活?難道生活的出路就隻是模仿嗎?隻有模仿別人活著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個性,他們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他們的思想方式一模一樣?這個世界真的就有意思嗎?如果我允許別人按照他自己的方式生活,那麼是否別人願意我也有一點兒自己的選擇呢?
電視裏那些接受采訪的人是多麼地可恥,他已經不會自己說話了,他們出來的都是別人說過的話,人雲亦雲已經成了他們必須的生存狀態?是誰剝奪了他思想的能力?是誰剝奪了他們說自己的話的能力?為什麼,人們都在說著一樣的話,那些人形鸚鵡是怎麼被培養出來的?(你看,他在說“我們的生活好多了”,他一出口說的就是“我們”,他已經不會說“我”了,他會說“我”的生活怎麼樣了嗎?)
鸚鵡、鸚鵡、可恥的鸚鵡們。他們幸福地活著(而一個不願意做鸚鵡的人將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它們生活在籠子裏卻將籠子當成了自由的天堂;他們生活在別人的豢養裏,卻將人的豢養當成了神的恩寵。它們張開了喉嚨放聲大叫,自己以為得計,卻不知道主人根本就不是在聽它們的思想,而是在聽它們的鴰噪。這些可愛的鸚鵡,它們善良而愚蠢地活著,愚蠢而可悲的活著,可悲而幸福地活著。
它們在不停地說話,可是因為人的訓練,它們實際上已經忘記了自己作為鳥的語言,它們模仿人的方式說話,它們自己以為正在用一種高級的方式說話,它們不知道它們這個時候已經徹底地中計了,作為鳥的鸚鵡已經死去了,而作為人的鸚鵡卻永遠也不會得到人的認可,它們永遠隻能是人的玩偶。它們說人的語言越多,就越是死得徹底,越是成為玩偶,玩偶化得幹淨。
然而,必須妥協,動物必須和飼養員妥協,學生必須和老師妥協,臣民必須和政治家妥協,樹木必須和土壤妥協,嘴巴必須和牙齒妥協,朋友必須和朋友妥協,丈夫必須和老婆妥協,嫖客必須和妓女妥協,職員必須和主管妥協,病人必須和護士妥協,瞎子必須和拐杖妥協,小偷必須和警察妥協,通奸者必須和良心妥協,自由作家必須和貧窮妥協。必須放棄自己的行動、意見、語言、肉體。
讓自己成為公眾意見的執行器官,讓自己成為商品、政見、貨幣、交易、合同、友誼、忠誠、背叛等等關係的盟友,讓自己成為和課桌、辦公室、握手、紅酒杯、調情的盟友。
讓自己成為乞討的遊蕩者,時刻都在用自己的自尊心乞討著公眾的意見,在公眾鄙夷的目光中獲得公眾的支持,然後活下去,並且活在大眾的心髒裏。
讓自己成為一個退役的軍人,他離開了炮火,離開了軍隊,離開了號角,但是他依然在精神上保持著軍人的作風,他時刻等待著別人的命令,時刻渴望著服從,“請首長下命令”,“請首長指示”,除此,我們不能行動。這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的本質――退役軍人的本質。
從西安去華山的路上,我、我的師兄、師妹三個人,一路被那輛私人公交車作為資源賣了三趟,出發的時候,他們說每人隻要10塊錢,開出不到一個小時,他們說加5元,師兄和他們論理,那個售票員突然挽起袖子對著我的師兄就是一巴掌。於是我拿出15元,為我們三個人補了票,這是妥協;過了一會兒,那輛車停了下來,要我們下車到前麵那輛上去,我們集體抗議,但是我們遵從了,並且再次交錢買票,這是妥協;這種情況後來又發生了一次,這次一車人,沒有一個抗議的,似乎換車是合理的,每個人一上那輛新車,就主動地掏錢了,這是妥協。
我們看到了,妥協,第一次最痛苦,就像妓女第一次接客最痛苦;第二次還試圖反抗,依然有些微的難受,就像糾正第二次接客依然會感到一些扭捏;第三次呢?經過前兩次的訓練,我們像狗一樣形成了條件反射,我們覺得原來這才是正常的狀態,我們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就如同妓女在接客完畢之後,不僅沒有了痛苦,甚至還會感到慶幸,她興奮地數了嫖資。
第四次呢?想一想如果這個時候我們要求她結束賣笑接客的生涯,她會怎麼反應呢?她會痛苦不堪,她會說你們怎麼這樣不人道不講道義古訓。她會質問你。我用這樣的比方,並沒有看不起妓女的意思,實在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差不了多少的,至少在這方麵是如此。類似妓女式的質問我們在曆史上多少次聽到過?辛亥時期,革命軍剪鞭子的時候,那些漢人們痛哭流涕了,他們說這鞭子怎麼能剪呢?怎麼能剪呢?大逆不道啊。他們忘記了這鞭子僅僅是兩百餘年前滿人強迫他們續上的而已,當初為了反對留辮子甚至還流過血。太平軍強迫蘇南女子放腳的時候,我們也聽到了哭聲,他們說這小腳是古訓,怎麼能放呢?大逆啊。她們忘記了當初她們的腳本是天然的,美麗的,讓人受用無窮的,但是她們曾幾何時,接受了小腳才美的觀念,對天足――這本來之物――反而充滿了痛恨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