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大家一句話:人類最要緊的一樣東西——不但人類,也可以說是一切生物最要緊的一點,這一點是什麼呢?就是“知覺痛癢”。普通我們說“有生命”,說“活東西”,活東西之所以為活東西,就是因為他有知覺痛癢;如果沒有知覺痛癢,便不能叫做活東西,便不能算是有生命的了。這樣說法,好像是很容易明白;但是實在有很多人(不隻是現在的人,就是曆史上也有很多人是如此)都已離開了他的親切的知覺痛癢,都已失去了他的親切的知覺痛癢,都已找不回來他的親切的知覺痛癢。這實在是因為人類生命中隱藏著一個大的矛盾,所以才有這樣的事情。
以上這個話,大家聽了也許不容易懂,現在我先從這一麵的話來說。
一個生物的知覺痛癢的大小高低,也就是顯示他生命的大小高低,顯示他在生物進化上程度的大小高低。例如人類的知覺痛癢比任何生物都來得高,來得大,來得快,來得強,來得遠,來得深,來得厚,來得寬,這就是因為人類的生命,特別高大,他在生物進化上已登峰造極。以此例推,則高等動物比低等動物的知覺痛癢來的高大,低等動物又比植物的知覺痛癢來得高大,這是很容易明白的,毫無疑問的。那麼,如此說來,人類最可寶貴的,就是他那高大的知覺痛癢了。翻過來說,一個人的知覺痛癢如果不夠,不及人類應有的程度,那他也就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現在再回來講。所謂人類生命中隱藏著一個大的矛盾。這話是指什麼說呢?這就是說:在知覺痛癢高的人類,同時讓他也頂容易離開了他的知覺痛癢,頂容易有離開了他的知覺痛癢的機會。換句話說,容易離開知覺痛癢,與知覺痛癢的高大是相因而來的。人類在生物界中,一麵他的知覺痛癢比一切生物都高,一麵他也頂容易離開了他的知覺痛癢,這就是我所說的人類生命中隱藏著的一個大矛盾——這個話,大家聽了或者還不能十分明白,隻好以下我再慢慢的解釋,現在我且重複的說一句:人類最大的問題,最危險的事情,就是把他的知覺痛癢弄錯亂了,弄麻痹了,這是最悲慘,最可憐的,所以大家切不要喪失了自己的親切的知覺痛癢。
在這裏為免除大家的誤會,為使大家容易了解,對於“知覺痛癢”一詞,還須要更明顯的解釋一下。這裏所說的知覺痛癢,並不是指肉體上的知覺痛癢——如某處受傷破了,或某處被蚊蟲咬了一口……種種的痛癢,我們所說的不是指的這些,而是一種隱喻的話,是指超肉體的知覺痛癢說。因為隻有低等動物的痛癢,才單限於肉體皮膚上(皮膚上因受某種刺激而起痛癢),人類的知覺痛癢則已高過肉體的,高過皮膚的。我們所說的知覺痛癢,是指感覺問題說。換句話說,那個最親切的地方,心裏最難過,最關心,最注意,最不能放鬆的那個地方,才是我們所說的知覺痛癢。
親切的知覺痛癢,是我們人類的根本。我們最好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知覺痛癢最清楚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生命最有力量的時候。但是,可憐呀!很多人的知覺痛癢都不清楚了!都已喪失了!都弄麻痹錯亂了!生命都沒有力量了!因此他也就不能判斷事情,不能辦理事情,更不能去發揮他的創造力量。雖然有的時候,從表麵上看他好像也很有力量,但那都是假力量。——沒有親切的知覺痛癢,不是從親切的知覺痛癢來的都是假力量。我為什麼說這個話呢?這就是因為,在我看,現在關於婦女生活,女子教育,婦女的種種問題,都是不合適的,都是不自然的;在我的感覺中,仿佛都是刺耳刺目刺心的——當然讓我刺耳刺目刺心的,不隻是婦女問題,現在人類社會上,到處都是讓人刺耳刺目刺心的事情;不過,講到婦女問題,也是讓我刺耳刺目刺心的。現在關於婦女問題,有許多主張、理論和辦法,在我看來,都是從知覺痛癢的錯亂來的,都是我所反對的——我這個反對,好像是不能不反對,因為在我看,那許多主張、理論和辦法都是與我的親切的知覺痛癢不相合的;從我的親切的知覺痛癢來看,那許多主張、理論和辦法,都是讓我刺耳刺目刺心的。所以我不能不反對。
我常常看見有一句批評人的話:“言不由衷”。我覺得這句話很好;的確,有許多人都是如此。一個人說了一大篇話,都不是他真想說的,都是“言不由衷”的。換句話說,他所說的話,都不是從他那親切痛癢的地方說出來的。不但說話有“言不由衷”,就是我們的行動、做事,如果不顧到我們的親切痛癢;離開了親切的知覺痛癢,也都算是“言不由衷”。翻過來說,我們說話、做事,如果能“言由衷發”,所說的話都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說的,一字一句都是從心裏發出來的,想什麼就說什麼,說什麼就做什麼,說話做事都有根據,有淵源,都是從親切的知覺痛癢來的;如果能這樣說話做事,那麼,大概都是對的,有價值的,有力量的,可以讓人聽了見了點頭,可以從你生命力的動(說話做事都是從親切的知覺痛癢來,便是生命力的動——原編者注),也打動了他的心,讓他動——這就是通常說的:能感動別人。可是,如果“言不由衷”,那真是冤枉了我們的為人,真是可惜可憐!所以我開頭就向大家說:我們不要弄錯了我們的知覺痛癢,不要失掉了我們的知覺痛癢,我們要把親切的知覺痛癢找回來。不然我們如果失掉了親切的知覺痛癢,那便會成了一個傻子,一個瘋子,一個不健全的人,那是最可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