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們每一個人都想一想,你最親切的知覺痛癢是什麼?你最親切關心的是什麼?在你心裏最占位置的是什麼呢?本來最親切關心的問題是各不相同的,即一個人所關心的問題,也不一定是固定的;但總有比較關心的事。現在我就是要你們各自想想你最親切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這裏還要補充一句,我們不是專來找那關心的問題,不是專來找那關心的事情,而是要找那親切的知覺痛癢。不過,這個親切的知覺痛癢是不好找的,必須從最關切的問題上來找,好像溫書一樣,借著所關心的問題,把那親切的知覺痛癢溫回來。
但是,如果要問:我們的知覺痛癢為什麼會亡失了呢?為什麼會離開了呢?我們的要求為什麼會不對了呢?我們的知覺痛癢為什麼會錯亂了呢?——痛癢是這裏,而偏要說是在那裏,這是為什麼呢?這就是因為前邊所說的“人類生命中隱藏著一個大的矛盾”的原故。前邊我們已經把這句話,約略的講過了,現在再把它來詳細的解釋解釋。所謂“人類生命中隱藏著一個大的矛盾”就是說:一麵人類在生物進化上,程度比一切生物都高,他的知覺痛癢比一切生物都來得寬大深厚;而另一麵他也頂容易離開了他的知覺痛癢。這就是所說的大矛盾。可是,如果再追問,為什麼知覺痛癢的程度寬大了,就頂容易離開呢?這是因為人類的知覺痛癢程度特別高大,範圍特別寬廣了。則他的變化也特別多;程度高大,範圍寬廣了之後,它裏麵便隱藏了一個多方麵的可能性,活動不定性。而因為多方麵可能,活動不定,所以就頂容易錯亂,頂容易離開;錯亂的機會,離開的機會,就特別多了。反之,我們看低等動物,倒很保險,決不會離開了他的知覺痛癢。
大家如果留心看我發表過的文章,就可以知道,我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人類之所以可貴,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錯誤的才能。”(見《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一文,第十節,第五段)。這句話很要緊,如果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明白了人類;人類最可寶貴的,就在他具有一副太容易錯誤的才能;從人類往下說,各種生物差不多就都沒有什麼錯誤可言了——高等動物還可以說是有錯誤,而低等動物就沒有錯誤可言;再說到植物,則更無所謂錯誤了。如草木就是呆板的在那裏生長,說不上有什麼錯誤不錯誤。越到自然,越含有機械性大,也就越沒有錯誤可言。翻過來說,越容易錯誤的也就越遠於機械性。
人類之所以特別容易錯誤,就是因為他的自由活動性特別大。
人類的錯誤,若細分起來,可為兩種:一是知識上的錯誤,二是感情上的或行動上的錯誤(普通叫做道德上的錯誤)。這兩種錯誤是相關的。
現在我們舉感情上的錯誤的例來說;譬如從感情上說,我要愛我的弟弟,如果不愛,就算錯誤。再如父母愛子女,也是從情感來的,從情感上說,父母是應愛子女的,可是有的父母竟不愛他的子女,這便是一種錯誤。而這種錯誤,隻有人類才會有;其他動物是不會有這種感情上的錯誤的。例如大狗愛小狗,大雞愛小雞,照例是如此,不會錯誤的。這就是因為他的程度低,根本沒有錯誤的可言;所以我們對於生物,可以從他錯誤的多少,來判斷他程度的高低,人類最容易錯誤,所以他的程度也最高。這話說來很奇怪,好像是矛盾,其實並不奇怪,本不矛盾;正是因為他的程度高,知覺痛癢比一切生物都來得大,來得寬,有多方麵可能,活動不定,所以才容易錯誤了。而這個最容易錯誤,也就是人類最可寶貴的了——不過,這裏大家不要誤會,我們說最容易錯誤為人類最可寶貴的,意思並不是說錯誤為可貴,而是說人類有一副最容易錯誤的才能為可貴,是說他不甘於錯誤,而要求一個“對”為可貴。那麼,我們怎樣才能不錯,怎樣才能求得一個對呢?那就要保持著我們的親切的知覺痛癢,不要喪失了我們的親切的知覺痛癢。因為如前邊所說,從親切的知覺痛癢而來的說話做事,大概是不會錯誤的,是對的。但是,可憐呀!有很多人都已失掉了他的知覺痛癢,都已失掉了他的寶貝,失掉了他的心,失掉了他的精神;以至變成了瘋子,變成了傻子,這是多麼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