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數特點,總說人類所以異於禽獸者之意。所謂人類之特點,即不外生活之方法(趨向)是靠後天照顧,而非先天之安排固定而已。行為派反對本能之說,以為人類行為都從後天學習,無所謂本能,並根本否認本能。其說未嚐無理由。本來人之本能太不明顯,暗弱而無力。心理學家言人之本能有幾種,幾於人人言殊,此可見人類本能之暗弱而不易於認識矣。因為人類未走本能之路,且走之不遠,故愈來愈暗晦、愈無法可以認識清楚也。由此可見人類與其他動物之別,其最明了之點是在其生活方法之不同矣。
人禽之別,前所說者都近於枝葉。茲言其最重要之點,即是人類之心理比其他動物之心理,是從本能之中得一個超脫,亦即是從生物自私之態度上得一個解放。此語當加解釋。蓋其他動物之心理是已先天安排好,已帶有自私的彩色而來,人類心理則少有著色。即是本能到如何地步,則著色到如何地步,其著色愈濃,即是其本能愈強。換言之,又可說是一種色味——是手段方法之氣味,是自私之氣味。如“要如何”、“作如何”,此種本能就是一種手段方法。如鬥爭之本能為保己種之手段方法,在生物進化上為天選作用所留存而發達。故一切本能都是有所為的、安排好的、自私的。一切動物的特別處就在心內安排了許多手段方法,除去手段方法無所謂心。如欲言動物之所謂心,則不外許多求生活之手段方法而已。人類則不然;人類能從本能中解放出來。故人無本能到如何程度即是超脫到如何程度,亦即是從自私內解放到如何程度,解放到如何程度,即創造到如何程度也。
第49章理性與理智的分別
“理性”“理智”的字樣,隻在近三十年中國書裏麵才常常見到;習慣上是通用不分的。就如在前章講“理性與宗教之相違”,亦是渾含用,未定偏指一麵。但今卻有分別的必要。
有何必要呢?假如中國文化和西洋文化有分別的話,我以為就在中國長於理性而短於理智;西洋長於理智而短於理性。為了指明中國文化的特征,首先要分別理性和理智才行。
從前中國人常愛說“讀書明理”一句話。在鄉村中,更常聽見指某人為“讀書明理之人”。這個“理”何所指,中國人不須解釋都明白的。它絕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學的理,一切自然科學上的理;乃至社會科學上的理,亦並不包括在內的。卻是同此一句話,在西洋人聽著,亦許發生不同的了解吧!
中國有許多書,西洋亦有許多書;書中莫不講到許多理。但翻開書一看,卻似不同。中國書所講的,不外人世間許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恥、愛人、公平、信實之類。若西洋書,則所談的不是自然科學之理,便是社會科學之理,或純抽象的數理與論理。因此,當你說“讀書明理”,他或以為是明白那些科學之理了。
科學之理,是靜的,是一些知識。知其“如此如此”而止,並不立即發動什麼行為。而中國人所說,卻正是行為上的理。它就在指示人們行為的動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話;例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臨財勿苟得;臨難勿苟免”!它盡可是抽象的,沒有特指當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動的不是靜的。科學之理,雖亦可與行為有關係,但卻沒有一定方向指給人。如說:“觸電可以致死”,但觸不觸聽你了。想自殺的人,亦許去觸的,沒有一定。大致科學上所說,皆是“如果如此,則將如彼”的這種公式。它始終是靜的。
所謂理者,既有此不同,似當分別予以不同名稱。前者為人情上的理,不妨簡稱“情理”;後者為物觀上的理,不妨簡稱“物理”。假如大家承認可以這樣分開的話,我們再來看人類對此不同之兩種理的認識,是否亦出自兩種不同之認識力。我以為在認識上是有分別的。即後者的認識,不容稍存主觀之愛憎迎拒;而前者則離卻主觀之愛好與憎惡,便無從認識。現時流行有“正義感”的一句話,正義感是一種感情;對於正義便欣然接受,對於不合正義的便厭惡拒絕。正義感,即是正義之認識力。離開這種感情,正義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惡之理,皆同此例。善,就在乎崇敬悅服讚歎的心情上;惡,就存乎嫌惡憤嫉不平的心情上。反之,我們若不為求善而意在求真,則非屏除一切感情極其冷靜不可。
必須屏除感情而後其認識乃明切銳入者,我謂之理智;必須藉好惡之情以為判別者,我謂之理性。
人類的兩種錯誤
我常說:人類之所以可貴,就在他極容易錯誤,而不甘心於錯誤。至若動物生活則幾無錯誤可言,更無錯誤之自覺。錯誤隻是人的事;然人的錯誤卻有兩種不同。
譬如學校考試,學生將考題答錯,是一種錯誤——知識上的錯誤。若舞弊行欺,則又另是一種錯誤——行為上的錯誤。前一錯誤,在學習上見出低能,應屬智力問題;後一錯誤,便是品性問題。事後他如果覺察自己錯誤,前一覺察屬理智,後一覺察屬理性——我們從這裏亦可見出理性理智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