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皆摘自《論語》,可以想見距今兩千五百年前孔門的學風。處處教人自己省察,自己去想,養成你自己的辨別力(對於情理之辨別力)。
尤要有自己當心容易錯誤,而不甘心於錯誤。除了信賴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賴其他——這是何等精神!人類便再進步一萬年,怕亦不得超過吧!
人類的特征在理性
一般的說法,人類的特征在理智。這本來不錯的。但我今卻要說,人類的特征在理性。此一理論,頗未易言。這裏隻粗陳大旨。
生物的進化,是沿其生活方法而進的。從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於一所,攝取無機質以自養;動物則遊走求食。顯然一靜一動,從兩大方向而發展去。而動物之中,又有節足動物之趨向本能,脊椎動物之趨向理智之不同。趨向本能者,即是生下來依其先天安排就的方法以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夠,而要靠後天想辦法和學習,方能生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若蟻是其代表;後者,唯有人類到達了此地步。綜合起來,生物之生活方法,蓋有如是三大脈絡。
三者比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者次之;理智一路,則最費事。寄生動物,即動物之懶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動物,自魚類、鳥類、哺乳類、猿猴類以及人類,以次進於理智,亦即以次而遠於本能。他們雖趨向於理智,但若在進程中稍有偏違,即不得到達。所謂偏違,就是不免希圖省事。凡早圖省事者,即早入歧途;隻有始終不怕費事者,才得到達——便是人類。
唯獨人類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隻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種傾向;由此傾向發展去,本能便渾而不著,弱而不強。卻不是人的生活,就全然和本能不相幹。其餘者,理智發展愈不夠,當然愈靠本能。此所以除人類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動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類是從本能生活中解放出來的。依本能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於其身體;是有限的。而人則於身體外創造工具而使用之,為無限的。依本能為活者,生下來——或於短期內——便有所能,而止於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則初若無一能,其卒也無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解放始於自身生命與外物之間,不為特定之行為關係,而疏離淡遠以至於超脫自由。這亦即是減弱身體感官器官之具體作用,而擴大心思作用。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經驗,化具體事物為抽象觀念,而運用之;其性質即是行為之前的猶豫作用。猶豫之延長為冷靜;知識即於此產生。更憑藉知識以應付問題。這便是依理智作用為生活的大概。
人類理智有兩大見征。一征於其有語言;二征於其兒童期之特長。語言即代表觀念者,實大有助於知識之產生。兒童時期之延長,則一麵鍛練官體習慣,以代本能,一麵師取前人經驗,阜豐知識。故依理智為活者,即是依重於後天學習。
從生活方法上看,人類特征無疑的是在理智。以上所講,無外此意。
但這裏不經意的早隱伏一大變動,超過一切等差比較,就是:一切生物都盤旋於生活問題(兼括個體生活及種族生活),以得生活而止,無更越此一步者;而人類卻悠然長往,突破此限了。我們如不能認識此人類生命的特殊,而隻在其方法上看,實屬輕重倒置。
各種本能都是營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為的。當人類向著理智前進,其生命超脫於本能,即是不落方法手段,而得豁然開朗達於無所為之境地。他對於任何事物均可發生興趣行為,而不必是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是為了生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隻是人類生命的高強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當作營生活的手段或其一種變形來解釋。
蓋理智必造乎“無所為”的冷靜地步,而後得盡其用;就從這裏不期而開出了無(所)私的感情(Inpersonalfeeling)——理性。理性理智為心思作用之兩麵:知的一麵曰理智;情的一麵曰理性;本來相連不離。譬如計算數目,計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確之心便是理性。數目錯了,不容自昧,就是一種極有力的感情。這一感情是無私的,不是為了什麼生活問題。分析、計算、假設、推理……理智之用無窮,而獨不作主張;作主的是理性。理性之取舍不一,而要以無私的感情為其中心。此即人類所以於一般生物隻在覓生活者,乃更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
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須操心自不發生錯誤。高等動物間有錯誤,難於自覺,亦不負責。唯人類生活,處處有待於心思的作用,即隨處皆可致誤。錯誤一經自覺,恒不甘心。沒有錯誤,不足貴;錯誤非所貴,錯誤而不甘心於錯誤,可貴莫大焉!斯則理性之事也。故理性貴於一切。
人類特征之在理智,易見;人類特征之在理性,不易見。我故曰:人類的特征在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