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說我在心理學上所抱見解這一轉變,卻與我第三期宗尚儒家的思想相聯呢?因為我發現孔子和墨子恰好不同。墨子所忽視的人類情感方麵恰為孔子重視之所在;而墨子所斤斤較量的實利,恰為孔子所少談。此其不同,正是代表著兩家對人性認識之不同而來。近代西洋社會人生,是從其中古宗教禁欲主義之反動來的,可說是“欲望本位的文化”。其盛行的功利主義於墨子為近,於孔子則相遠。同時,在儒書中,你既嗅不出一點欲望氣味,亦看不見一毫宗教禁欲痕跡。這證明它既超出西洋近代,又超出西洋中古,不落於禁欲和欲望之任何一邊。像前麵說過的,我因覺悟到欲望給人生帶來種種苦痛而傾心印度佛家的出世。但我一諷誦儒書,就感染一種衝和、恬淡、欣樂情味,頓然忘苦,亦忘欲望。當然亦就忘了出世,於是我看出來儒家正是從其認識人性而走順著人性的路,總求其自然調暢,避免任何矯揉造作。這樣,我就由傾心佛法一轉而宗尚儒家了。距今四十五年前(1921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就是從這裏寫成出版的。書中貶低墨子而推崇孔子,是完全基於人類心理認識之深入的,同時,看清楚近代西洋和古中國和古印度三種不同的人生態度,實代表著人類文化發展的三階段;斷言:在世界最近未來,繼歐美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近代西洋文化之後,將是中國文化的複興。並指出其轉折點即在社會經濟從資本主義轉入社會主義之時。所有這些見地主張從何而來?一句話:
要無非認識了人類心理在社會發展前途上將必有的轉變而已。
這話說起來很長,非此所及詳。姑舉其一點而言之。社會發展的前途,是要從階級統治的國家,轉到階級消滅而國家消亡的。國家的消亡是什麼呢?那即是代表強力統治的法律、法庭、警察、軍隊的消亡而已。簡單說,那亦就是刑罰的廢除。此時社會秩序的維持,人們協作共營生活的實現,全要靠社會成員之自覺自律,不再靠另外的強製力。教育勢必成了首要之事。但教育隻在思想意識一麵嗎?你必須從根本上調理好人的本能情感才行。質言之,必須以情感上的融和忘我取代了分別計較之心才行。
那將莫妙於儒家倡導的禮樂了。未來的文化必將以禮樂代刑罰(或刑賞),是可以斷言的。刑罰(或刑賞)不外利用人的計較利害得失心理來統馭人。這一老套子在新社會不唯不中用,而且它會破壞和樂忘我的心理,破壞協作共營生活的。當時孔子並不曉得社會發展前途的需要,但他卻深切認識人類心理而極不願傷損人類那可貴的感情。
關於我在人類心理的認識上第一次翻案的話不再多談。以下談其第二次翻案,亦即是最後的認識。
我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曾說“世界上隻有兩個先覺:佛是走逆著去解脫本能路的先覺;孔是走順著調理本能路的先覺。”這句話代表我當時(四十五年前)把一般心理學上說的本能當作人類的本性看待了。這是錯誤的。那本書在人生思想上歸宗儒家,而在為儒家道理作說明時,援引了時下許多不同的心理學派所用術語,類如“本能”、“直覺”、“感情”、“衝動”、“下意識”等等,夾七夾八地來說話,實在不對。不但弄錯了儒家對人類心理的認識,也混亂了外國那些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