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1 / 3)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開卷如開芝麻門(2)

凡是值得讀的智慧之書,都值得精讀,而且再三誦讀。古人所謂的“一目十行”,隻是修辭上的誇張。“一目十行”隻有兩種情形:一是那本書不值得讀,二是那個人不會讀書。精讀一本書或一篇作品,也有兩種情形。一是主動精讀,那當然自由得很;二是被迫精讀,那就是以該書或該文為評論、翻譯或教課的對象。要把一本書論好、譯好、教好,怎能不加精讀所以評論家(包括編者、選家、注家)、翻譯家、教師等等都是很特殊的讀者,被迫的精讀者。這種讀者一方麵為勢所迫,隻許讀通,不許讀錯,一方麵較有專業訓練,當然讀得更精。經得起這批特殊讀者再三精讀的書,想必是佳作。經得起他們讀上幾十年幾百年的書,一定成為經典了。普通的讀者呢,當然也有他們的影響力,但是往往接受特殊讀者的“意見領導”。  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就算是智慧之書也讀不完,何況愈到後代,書的累積也愈大。一個人沒有讀過的書永遠多於讀過的書,淺嚐之作也一定多於精讀之作。不要說陌生人寫的書了,就連自己朋友寫的書,也沒有辦法看完,不是不想看完,而是根本沒有時間,何況曆代還有那麼多的好書,早就該看而一直沒有看的,正帶著責備的眼色等你去看!對許多人說來,永遠隻有很少的書曾經精讀,頗多的書曾經略讀,更多的書隻是道聽途說,而絕大多數的書根本沒聽說過。  略讀的書單獨看來似乎沒有多大益處,但一加起來就不同了。限於時間和機緣,許許多多的好書隻能略加翻閱,不能深交。不過這種點頭之交(Nodding Acquaintance)十分重要,因為一旦需要深交,你知道該去哪裏找他。很多深交都是這麼從初交變成的。略讀之網撒得愈廣愈好。真正會讀書的人,一定深諳略讀之道,即使麵對千百好書,也知道遠近緩急之分。要點在於:妄人把略讀當成深交,智者才知道那不過是點頭淺笑。有些書不但不宜精讀,且亦不必略讀,隻能備讀,例如字典。據說有人讀過《大英百科全書》,這簡直是以網汲水,除了迂闊之外,不知道還能證明什麼。  有些人略讀,作為精讀的妥協,許多大學者也不免如此。有些人隻會略讀,因為他們沒有精讀的訓練或毅力。更有些人略讀,甚至掠讀,隻為了附庸風雅。這種態度當然會產生弊端,常被識者所笑。我倒覺得附庸風雅也不全是壞事,因為有人爭附風雅,正顯得風雅當道,風雅有“善勢力”,逼得一般人都來攀附,未必心服,卻至少口服。換了是野蠻當道,野蠻擁有惡勢力,如“文革”時期,大家燒書丟書都來不及,還有誰敢附庸風雅呢  附庸風雅的人多半是後知後覺,半知半覺,甚或是不知不覺,但是他們不去學野蠻,卻來學風雅,也總算見賢思齊,有心向善,未可厚非。有人附庸風雅,才有人來買書,有人買書,風雅才能風雅下去。據我看來,附庸風雅的人不去圖書館借書,隻去書店買書。新書買來了,握在手裏,提在口頭,陳於架上,才有文化氣息。書香,也不能不靠銅臭。  當然,買書的人並非都在附庸風雅。文化要發達,書業要旺盛,實質上要靠前述的那一小撮核心分子的特殊讀者來推波助瀾。一般讀者正是那波瀾,至於附庸風雅的人,就是波瀾激起的浪花,更顯得波瀾之壯闊多姿。大致說來,有錢人不想買書,就算“買點文化”來做客廳風景,也是適可而止。反過來呢,愛書的人往往買不起文化,至少不能放手暢買,到精神的奢侈得以饜足的程度。  亞曆山大恨世界太小,更無餘地可以征服,牛頓卻歎學海太大,隻能在岸邊拾貝。書海,也就是學海了。逛大書店,對華美豪貴的精裝巨書手撫目迷,“意淫”一番,充其量隻像加州的少年在灘邊踏板衝浪罷了。至於海,是帶不回家的。我在香港,每個月大概隻買三百元左右的書刊,所收台港兩地的贈書恐怕也值三百元。這樣子的買文化,隻能給我“過屠門而磨牙”的感覺,連小康也沾不上,遑論豪奢要我放手暢買的話,十萬元也不嫌多。  看書要舒服,當然要買硬封麵的精裝本,但價格也就高出許多。軟封麵的平裝本,尤其是膠背的一種,反彈力強得惱人,攤看的時候總要用手去鎮壓。遇到翻譯或寫評時需要眾書並陳,那就不知要動員多少東西來鎮壓這一批不馴之徒。台燈、墨水瓶、放大鏡、各種各樣的字典和參考書,一時紛然雜陣,爭據桌麵,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時,真恨不得我的書桌大得像一張乒乓球桌,或是其形如扇,而我坐在扇柄的焦點。我曾在倫敦的卡萊爾故居,見到文豪生前常用的一張扶手椅,左邊的扶手上裝著一具閱讀架,可以把翻開的書本斜倚在架上,架子本身也可作九十度的推移,椅前還有一隻厚墊可以擱腳。不過,這隻能讓人安坐久讀,卻不便寫作時並覽眾書。  有時新買了一部漂亮的貴書回來,得意摩挲之餘,不免也有一點犯罪感,好像是又娶了一個妾,不但對不起原有的滿架藏書,也有點對不起太太。書房裏一架架的藏書,有許多本我非但不曾精讀,甚至略讀也說不上,辜負了眾美,卻又帶了一位回來,豈不成了阿拉伯的油王至於太太呢,她也有自己的嗜好呀,例如玉器,卻舍不得多買。要是她也不時這麼放縱一下,又怎麼辦呢而我,前幾天不是才買過一批書嗎,怎麼又要買了我的理由,例如文化投資,研究必備等等,當然都光明正大。幸好太太也不是未開發的頭腦,每次見我牽了新歡進門,最多從容地輕歎一聲,也就姑息下去了。其實對我自己說來,不斷買書,雖然可以不斷滿足占有欲而樂在其中,但是煩惱也在其中。為學問著想,我看過的書太少;為眼睛著想,我看過的書又太多了。這矛盾始終難解,太太又不斷恫嚇我說,再這麼鷺鷥一般彎頸垂頭在書頁的田埂之上,要防頸骨惡化,脊骨退化,並舉幾個朋友做反麵教材。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