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興奮,遠非二三流的美文所及。《讀孟嚐君傳》寥寥九十個字,比香港報紙上最短的專欄雜文還要短,但是文氣流轉,邏輯圓滿,用五個“土”和三個“雞鳴狗盜”造成對比的張力:這種知性之美,絕不比感性之美遜色。莊子和孟子無意做散文家,在散文史上卻舉足輕重。 散文的佳作不限於美文,不妨也向哲學、史學甚至科學著作裏去探尋。例如布朗所編的《現代散文選》(Douglas Brown:A Book of Modern Prose)裏,便有《眼球的奇觀》這樣的科學妙品。把散文限製在美文裏,是散文的窄化而非純化。散文的讀者、作者、編者,不妨看開些。 1985年2月17日  [返回目錄]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夜讀叔本華
體係博大、思慮精純的哲學名家不少,但是文筆清暢、引人入勝的卻不多見。對於一般讀者,康德這樣的哲學大師永遠像一座牆峭塹深的名城,望之十分壯觀,可惜警衛嚴密,不得其門而入。這樣的大師,也許體係太大,也許思路太玄,也許隻顧言之有物,不暇言之動聽,總之好處難以句摘。所以翻開任何諺語名言的詞典,康德被人引述的次數遠比培根、尼采、羅素、桑塔耶納一類哲人為少。叔本華正屬於這澄明透徹易於句摘的一類。他雖然不以文采斐然取勝,但是他的思路清晰,文字幹淨,語氣堅定,讀來令人眼明氣暢,對哲人寂寞而孤高的情操無限神往。夜讀叔本華,一杯苦茶,獨斟千古,忍不住要轉譯幾段出來,和讀者共賞。我用的是企鵝版英譯的《叔本華小品警語錄》(Arthur Schopenhauer:Essays and Aphorisms): “作家可以分為流星、行星、恒星三類。第一類的時效隻在轉瞬之間,你仰視而驚呼:‘看哪!’——他們卻一閃而逝。第二類是行星,耐久得多。他們離我們較近,所以亮度往往勝過恒星,無知的人以為那就是恒星了。但是他們不久也必然消逝,何況他們的光輝不過借自他人,而所生的影響隻及於同路的行人(也就是同輩)。隻有第三類不變,他們堅守著太空,閃著自己的光芒,對所有的時代保持相同的影響,因為他們沒有視差,不隨我們觀點的改變而變形。他們屬於全宇宙,不像別人那樣隻屬於一個係統(也就是國家)。正因為恒星太高了,所以他們的光輝要好多年後才照到世人的眼裏。” 叔本華用天文來喻人文,生動而有趣。除了說恒星沒有視差之外,他的天文大致不錯。叔本華的天文倒令我聯想到徐霞客的地理,徐霞客在遊太華山日記裏寫道:“未入關,百裏外即見太華兀出雲表;及入關,反為岡隴所蔽。”太華山就像一個偉人,要在夠遠的地方才見其巨大。世人習於貴古賤今,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沒有偉人。凡高離我們夠遠,我們才把他看清,可是當日阿羅的市民隻看見一個瘋子。 “風格正如心靈的麵貌,比禸體的麵貌更難作假。模仿他人的風格,等於戴上一副假麵具;不管那麵具有多美,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歡迎其醜無比的真人麵貌。學他人的風格,就像是在扮鬼臉。” 作家的風格各如其麵,寧真而醜,毋假而妍。這比喻也很傳神,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格,隻好繃著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麵孔,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榜“樸素”。其實樸素應該是“藏巧”,不是“藏拙”,應該是“藏富”,不是“炫窮”。拚命說自己樸素的人,其實是在炫耀美德,已經不太樸素了。 “‘不讀’之道才真是大道。其道在於全然漠視當前人人都熱中的一切題目。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是小說或者是詩,切勿忘記,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總會吸引廣大讀者。讀好書的先決條件,就是不讀壞書:因為人壽有限。”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痛快極了。不過,話要說得痛快淋漓,總不免帶點武斷,把真理的一筆賬,四舍五入,作斷然的處理。叔本華漫長的一生,在學界和文壇都不得意。他的傳世傑作《意誌與觀念的世界》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其後反應一直冷淡,十六年後,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作廢紙賣掉了的。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才等到像瓦格納、尼采這樣的知音。他的這番話為自己解嘲,痛快的背後難免帶點酸意。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不過這隻是次文化的現象,至於高文化,最多隻能“小眾化”而已。轟動一時的作品,雖經報刊鼓吹,市場暢售,也可能隻是一個假象,“傳後率”不高。判別高下,應該是批評家的事,不應任其商業化,取決於什麼排行榜。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更據以教訓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格,那就是僭越過甚,誤會采訪就是文學批評了。 1985年6月2日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