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旺蹲下來,用手一刨,見是一塊石板。揭開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頭照到我老李家門樓子上來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說。
李士旺年輕的時候,算過一卦,這一輩子,既沒有兒子,也沒有財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邊掏洋芋的兒子,心想,卦不靈,如今我兒子也有,財物也有了,我李士旺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兒子李立生,有氣無力地掄著钁頭,看了叫人著氣,手裏一點活都不出,還頂不上他這個老漢。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氣,他悄聲說:"你看他頭上虛汗冒的,昨晚肯定沒幹好事。真應了那句老話了:牲口是知夠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夠!唉,人這一生,不盡的煩惱,年輕那陣子,盼兒長不大。長大了,又熬煎問不下婆姨。婆姨進了門,這紅褲帶一拴,自家的兒子,又成了外人了!"
銀元這事情,不能叫立生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脫下褲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幾努,拉出幾星屎來。他對正在幹活的兒子說:"立生,今個兒我肚子難受,咱不挖了。人這一輩子,眼底下的活還能幹完?算了,你回去守著你媳婦去。我屙完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見說,停了钁頭,認真地說:"大,要不要找醫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貴的東西,稱鹽買辣子的錢都緊缺,還敢去看醫生?"
"那我走了!"
立生說完,扛起钁頭,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賊,怕兒子又來個二返長安,因此繼續蹲著,往出努屎。
人罵人的話,說"你再拾掇的幹淨,肚子裏還不是裝著一包屎",這話原來不假。李士旺努著努著,肚子一陣轟轟隆隆作響,倒是有幹有稀,拉出一大攤來。
這卻與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關。平日拉屎,總是不敢鼓大勁兒,象征性地拉一點,肚子不憋就行了。窮慣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趕快從嘴裏往進填,如果不填,肚子癟癟的,腰裏沒勁,就掄不動钁頭了。可是,今個兒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銀元哩。
李士旺努著勁兒,拉了個暢快。拉完了,神清氣爽,分外精神。他站起來,正要提褲子,突然聽到坡坎底下人聲嚷嚷。好個李士旺,趕緊脫了褲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來張家山和他的兩個搭檔。
田莊田寡婦的那一場事情,虧得個張家山從中周旋,才算有個結局。法醫警官一走,張家山說:"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們給這沒經過世事的田本寬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穀子幹媽沒有異議。於是,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全體人員,夥同田家的親戚六人、鄰裏鄉親,七手八腳,把個田寡婦安頓到土裏去了。
陝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陽冒紅,人就要入土,這是規程。扶田寡婦上山以後,張家山一行,謝絕了田本寬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鎮,想不到卻在這李村山上遇見李士旺。
女人家心細。穀子幹媽在行走間,突然聞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頭來,朝上一看,一眼瞅見了洋芋地裏蹲著的李士旺。穀子幹媽趕緊別過臉去,擦著路邊走。
李士旺見來人了,低下頭去,不朝路上看,硬著頭皮硬撐。鄉下人遇見這一類事情,就是這麼處理的,雙方睜眼不見,充耳不聞,湊合著把這一段尷尬挨過去就是了。因此,這李士旺的舉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個不識好歹的張家山,不放過李士旺。
張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沒滋沒味,見了這個老相識李士旺,焉能放過?張家山站定,指著李士旺,說道:"李士旺。你這兒老漢,還沒死?"
李士旺隻得抬起頭來。他先瞅了穀子幹媽一眼,這是致歉,意思是說,是張家山這老漢惹他,他不抬頭,由不得他了。瞅罷,然後衝張家山吼道:"我死?張家山,咱們兩個,誰死到前頭,還不一定哩!告訴你張家山,我李士旺還沒活夠,還要好好地風光風光幾天哩!"
張家山見把李士旺的邪勁兒勾起來了,不由得一陣高興。他答對道:"李士旺,咱倆誰先死,閻王爺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隻是眼下,你有一樣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緊張起來。
張家山豎起一根指頭,有些神秘地說:"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麼,你當我不知道?"
"坐的什麼?"李士旺有些心虛。
"嘿嘿,我說了,怕你解下了。我還是不說,讓你一輩子糊塗下去吧!"張家山故弄玄虛。
"你說,你不說你是女子養的!"
"坐的是……一……攤……屎!"
見說,李士旺鬆弛下來。
李士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張家畔的張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這裏窮聒噪了。聽說你在鎮上,開了個什麼調解所,瞎說溜道,哄人的錢,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訴你張家山,村上太平著哩,隻怕你這幾個耍嘴皮子的錢不好掙!"
張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漢,這話可不敢說。誰家也不掛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於大家都好,隻怕要出,誰也擋不住。弄不好,還會出在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