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都適合丟到爐子裏去的,比如老朱;但有些材料卻可以在熔爐中煥發光彩,比如老王。軍隊給了老王頭機會,戰爭使他的一生都充滿了輕鬆與自豪。

那麼,同樣的這場戰爭,帶給老鄧的又是什麼呢?

第六章

馬甲從朱伯伯那裏得到確認:老鄧確實是個勇敢的誌願軍戰士,受過傷,是殘廢軍人,也立過一等功,並且他立的功還是雙料的,既有中國的證書,還有朝鮮的勳章。這頓時讓馬甲產生了無限的崇拜。

但是,與老鄧頭交流卻是件十分困難的事。一則是因為老鄧內向,平時話就少,很少搭理我們這些小孩;二則是他打兒子打出了名,弄得周邊的小子們都有點怕他。所以有好多次從老鄧身旁經過,馬甲我隻是站著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敢問什麼。

就這麼過了幾個月,機會終於來了。

那一天,馬甲爹到野外搞測量,遇見山上兩頭牛打架,打著打著,其中一頭牛就被頂到坡底下去了。不久,生產隊長趕來,看看倒在坡下的牛,發現腿摔斷了。那時候當地的老百姓是不吃牛肉的,所以生產隊長吩咐:“把牛殺了,皮剝了,埋掉。”馬甲爹認識這個隊長,立即上前去套近乎,結果商量下來,用兩件棉大衣(灰黑色的勞保服)換了整頭牛肉,這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了。

到現在也不清楚那些牛肉到底有多重。馬甲隻記得放學回家時看見好多人圍在家門外的公用水龍頭旁邊等著分肉,住在附近的人家基本上都來了。說是分肉,其實也沒什麼標準,就是胡亂地把牛肢解了,大家根據自己家庭人口情況隨便拿走一塊兩塊的,無論多少與好壞,一切憑自覺。結果這樣拿到最後,竟還剩下一大堆,馬甲娘就做主送到老鄧家去了。老鄧很感激,晚上就端了一鍋煮好的牛肉送來,馬甲爹推辭不掉,隻好去邀請了幾個同事一起來會餐,朱正常伯伯也帶著一塑料壺白酒來了。

大人們談論什麼,馬甲不關心。可是,等他們海闊天空聊得差不多的時候,馬甲就希望聽戰鬥故事了。

“鄧伯伯,講個打仗的故事吧。”

“打仗有什麼好講的,打仗不好。”

“哎呀,小孩子愛聽,你就說說嘛。”馬甲娘總是護著馬甲的,看見馬甲失望的樣子,她便幫著求情。於是,片刻之後……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麼事,再難也難不過打仗,再狠也狠不過打仗”。馬甲記得非常清楚,老鄧的講述是由此前言開始的。

參軍之前,我也不知道打仗是什麼樣,可1953年到朝鮮,還沒上戰場我就知道了。

那時候,還是由朱教員帶著我們(老鄧頭一直都稱朱正常為朱教員),徒步行軍到常德裏,一路上美國飛機經常來轟炸,飛機一來我們就隱蔽,有時候敵人飛機飛得很低,機槍能把地上的樹都掃斷。記得那天是白天行軍,當時公路已經被敵人炸壞了,有許多朝鮮老百姓在搶修,我們的隊伍就挨著他們旁邊走。就在這時,美國飛機突然來了。

我們的部隊已經發警報了(就是急促地敲鑼),可朝鮮同誌卻沒有及時隱蔽。據說朝鮮方麵有規定,與誌願軍同時遇到襲擊時要先掩護誌願軍。當時我們不知道,還以為他們不懂防空,有的人就去拉他們,結果他們反而跑開了。

空襲過後死了不少朝鮮人。要知道,他們都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死掉的都是彼此的親人。可是,在現場,沒有人哭,一點哭聲也沒有。離我不遠有個女同誌,背上背著個一歲大的孩子,當媽的沒事,可孩子被彈片打死了。她解下孩子,抱著看一看,放在路邊上,然後就拿著鋤頭繼續修路——那是很年輕的一個婦女啊,把臉都憋青了,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來!你相信嗎,這時候要是冒出來個美國鬼子,大夥都能把他吃了!戰爭呀,把人的心都練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