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公博學多識,通曉天地古今,他引證或褒貶了荷馬、畢達哥拉斯、笛卡兒、克萊爾、尼采、貝多芬、巴爾紮克、莎士比亞、孔子、老子、宋玉、韓愈、鮑照、晏殊、陶淵明,以及《詩經》、《論語》、《淮南子》、《左傳》、《史記》等等數不清的中外名人名言。他還很有點自由平等觀念。他說:“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割據蒼天,那麼,土地私有,豈不也是不合理嗎?”貓公針砭時弊,道出了一串串永遠耐人尋味的警句名言,諸如:“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確實是金錢……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實業家的福。”“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搖身一變,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貓公批評大和魂說:“因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販子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拐子、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大和魂!’日本人喊罷,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百米之外,吭的一聲。”貓公還敢於蔑視權貴,鼓勵創新。他描畫烏鴉在東鄉元帥的銅像上便溺,把伊藤博文的照片倒貼在牆上。他說:“不從胯下倒看莎士比亞,文學就會滅亡……”
貓公喜怒笑罵,皆成文章。悲痛幻化的笑聲,最令人難耐。
貓公如此神通廣大,才高識卓,又公正銳敏,當然是神貓、奇貓、聖貓了。以它的眼睛看世界,悲痛化為笑聲,怎能不尖酸苛薄!當然,它同時又是個俗貓,蠢貓。他自作聰明,假冒聖賢君子,誤了不少事,吃了不少苦頭,甚至不知酒桶會淹死貓,終於丟了性命。
小說盡管以“貓眼看世界”,但寫來寫去,創作主體還是人類中的一個“我”,或是人類的鄰居、地球上的另一個他(貓)。假如以全宇宙中的“我”或永恒中的“他”來觀察人類;更不知將寫出什麼樣的奇書了。
小說在結構上也有突破。它以貓的視覺為座軸,可長可短,忽東忽西,並沒有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也談不上情節進展的邏輯,讀來卻也津津有味。日本小說曾有散文化的趨勢,某些小說的散文化,是有欠充實的反映。而在《貓》,在當時,卻是一種具有魅力的創新。當然,老實說,作者最初並沒有想寫這麼長。由於首章轟動,編者要他續寫,他才鋪陳連載,這說明他並沒有通篇的完整構思,同時也說明如不是大家手筆,怎麼會寫得這麼左右逢源,隨心所欲。
在語言上,《貓》的格調既不全像《旅宿》那麼豪放空靈,也不盡是《明暗》那麼簡練凝重,更有別於《心》和《從此以後》那麼柔潤細膩。在這裏,剛柔兼用,雅俗並舉,變化多端,聲色俱豔。而且,將江戶文學的幽默與風趣、漢學的典實與鏗鏘,西方文學的酣暢與機智熔為一爐,以致在語言的海洋中任情遊弋,出神入化。筆墨忽而精爍雋永,針針見血,富於哲理;忽而九曲十迴,浩浩大波,長於思辨。暫且摘引兩句景色和人物描寫的妙句。例如挖苦苦沙彌平庸的臉說:“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麼一張平滑的臉,料想那春風也太清閑了吧!”寫景:“給紅鬆林裝點過二三朱紅的楓葉已經凋零,宛如逝去的夢。”“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恬靜的空氣,把個風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有的像諷刺詩,有的像寫意畫,各得其妙。總之,假如以一顆藝術的心靈去觸摸或感受他的作品,自然會體味到語言的色彩、聲韻,甚至字字都是個生命體。
我國目前也正處觀念轉換時期,說不定貓公的觀察,對我們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隻得任人評說了。
窗外正大雪紛飛。東北雪總是那麼魁偉、憨厚,卻又沉甸甸、醉醺醺的。但願這些披盔帶甲的天兵天將,把貓公所詛咒的人間不平統通打殺。筆者將陪同讀者,乘上瑞雪的幻舟,遨遊一個夢裏的清純世界,何其快哉。
那麼,讓貓愁貓怨見鬼去吧!
於雷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