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年夏天梅雨初晴的一天,一隻生下不久的小貓迷路走進夏目漱石的家。翌年一月發表的《我是貓》就是以這隻小貓為模特的。漱石大概也沒料到這竟成了他的處女作。
一九○五年,漱石三十八歲。作為初出道的作家來說,可以說是大器晚成。在這之前,他隻零碎寫過俳句,也沒有形成風格。漱石四十九歲病逝,生命不長,創作經曆更短,前後不過十年。漱石又是一個很有特性、怪癖的人,創作一直處於緊張狀態。
一般說,作家寫一篇長篇小說之前,要有構思的過程,有的甚至還有個小說提綱,不能什麼準備也沒有。說來奇特,《我是貓》成為長篇小說,卻是另一種情況。
漱石是正岡子規“寫生文”的崇拜者。子規死後,《杜鵑》雜誌由高濱虛子主持。一九○四年十二月在《杜鵑》同人組織的“山會”上,他朗讀了《我是貓》,頗得好評。《杜鵑》雜誌載於新年號,立即引起廣泛反響。“在下是貓。還沒名沒姓。”以演說姿態開始的這句話,後來成為文壇的名句。“我”的原文為“吾輩”,後來成為小說的題名。“吾輩”、“餘輩”、“我輩”在初次發表的正文中是混用的,強調用貓的眼睛觀察人類和人類社會,帶有嘲諷的意味。因為它生來不久就被書生扔掉,凍餓不堪,命運是不幸的。後為長著兩撇胡須的教師苦沙彌收養,所見的知識分子也都值得冷嘲熱諷。《貓》本來隻想發表一期即告結束,但它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夏目漱石。他進一步讓貓觀察下去,二月號《杜鵑》發表了續篇,四月號發表第三篇,一九○六年八月號完成最後一章節第十一篇。小說在發表過程中就出版了單行本上編,完成時出版了中編和下編。小說的十一篇是在第一篇完成後逐慚構思的,沒有嚴格的情節演進過程,既像抒情的“寫生文”,又像結構鬆散的小說。作者後來說,它“沒有題旨,沒有結構,像無頭無尾的海參似的。”
這是一篇在特殊條件下創作的特殊結構的小說。
極度鬱憤是小說形成的條件,也是作家創作的動力。
一九○三年由英國回到東京後的幾年,是漱石一生中精神最緊張、最鬱悶的一段時間。
回國後,作家和妻子鏡子的關係更惡化了。漱石在夫妻關係上思想陳舊,要求妻子以他為絕對權威。而她的妻子精神卻又不正常。結婚第二年鏡子曾想投河自殺,漱石作俳句:“病妻室內燈昏暗,苦熬晚暮度秋天。”可以想見,一八**年的秋季,鏡子的精神病已經很嚴重。漱石留英期間,曾給鏡子寫信,傾訴自己很孤獨,責怪妻子不寫信。不久他患了嚴重神經衰弱症,一時傳說他瘋了。文部省曾有“夏目漱石精神失常”、護送回國的電文。回國後,漱石常為神經衰弱而苦惱,常常做出越軌的行動。夫妻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他無緣無故打幾歲的小孩子,一件小事也大發脾氣。一次四歲長女將一枚硬幣放在火盆邊,漱石頭腦裏顯現出他在倫敦時一枚硬幣引起的不快,動手打了女兒。妻子懷疑他有精神病,請醫生做過診斷。漱石的急躁、憤怒和越軌,反映了他對鏡子的期望破滅。
回國後,漱石在東京帝國大學任講師,工作亦不順利。“英國文學概說”前任教授小泉八雲深受學生的歡迎,漱石接課後不為學生所容,後講“文學論”,同樣不受歡迎。他情緒低落,經常悶在講師工作室裏,絕少出門。碰上好天氣,才在工作室近處的不忍池邊度過。他一度想要辭職,所掙的工資也難以支撐沉重的家庭負擔。
陰鬱、憤懣、神經質等,必然對其處女作產生深刻的影響。漱石後來說:“我對這種神經衰弱和瘋狂深表感謝之意。”可見,神經最緊張的日子也是作家走向創作繁榮的時刻。
這絕不意味著《貓》的創作失掉了理性。而是說,《貓》的創作實踐確實和作家的精神係統的病狂聯係在一起。特別值得注意的,就是作家用貓眼看人生與社會,其中充滿離奇的想象。但它不是顛狂的瘋人語,而在精神重壓之下的憤懣的傾述,那境界遠遠高於世上哲理大家。
為了說明這一問題,我們不妨看看漱石的生活與思想經曆。作家生於一八六七年,第二年便發生了明治維新,封建幕府垮台,資本主義製度確立起來。父親是江戶(今東京)奉行所直轄的名主,世道雖然變了,但仍擁有權勢和財產。母親是商家的女兒,作為後妻已生育四男一女。漱石初名金之助,不知為什麼,父親就是不喜歡,每晚放在另家夜店的籃子裏,姐姐發現將他抱回家。九個月後送鹽原昌之助為養子。鹽原也是名主,明治維新廢除這官位後,遷居到江戶享樂商業區的淺草。九歲時因養父母離婚,漱石重歸自家。十四歲他最戀慕的生母病死。少年學過漢學,後學英語。十七歲離家獨立生活,考入大學預備門預科(今東京一高前身)。其間,生父與養父為漱石的戶籍問題,爭執不下,使他苦惱不堪。後來在小說《道草》中說:“不論從生父看,還是從養父看,他不是人,而是物品。”最終,生父付出賠償,方告結束。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學習期間,與同級的正岡子規相識。一**○年進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英文科,並獲文部省貸費生資格。一**三年畢業後入大學院,卻對英國文學產生懷疑,對禪宗發生濃厚興趣。一**六年與貴族院書記長女鏡子結婚,其間曾先後任四國鬆山市鬆山中學、熊本第五高等學校教員。一九○○年留學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