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柳暗花未明
三年前的秋天,為了理想,安徒生從歐登塞來到哥本哈根;三年後的秋天,同樣為了理想,安徒生卻離開哥本哈根,乘著一輛郵車前往斯拉格爾斯學校。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坐落在西蘭島上。
秋日的天空同三年前一樣高遠,令人神清氣爽。同三年前,安徒生多了些安詳,少了些彷徨。在他旁邊,坐著一個年齡和安徒生相仿的年輕人,可是別人卻是一個大學生,他是回家去看望父母的。
很自然的,他們聊起來了。知道安徒生才去初中念書,他十分詫異,並且不無嘲弄地對安徒生說:“我要是像你這樣才念初中,那真是悲劇!”
可是,安徒生卻不以為意,為眼前展現的前景而歡欣鼓舞。他想:“你不知道,我多麼幸運啊!”他還想:“母親接到我的信該會多麼高興啊!要是父親和老祖母還活著,能聽到我上拉丁學校念書的消息,該不會熱淚盈眶吧?”
遐想中,黃昏時分,終於到了斯拉格爾斯,找一家小客棧暫住一夜。
斯拉格爾塞離首都12英裏,是一個不大的小城,少數騎兵軍官構成了紳士們的社交界。同許多地方的小城一樣,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所有的居民仿佛都是熟人。在這裏,家長裏短的事情,人們都一清二楚。這兒有一家私立劇院,在排練期間,拉丁學校的學生和附近的居民都可以進去參觀排練。
安徒生寄居在一個有教養的令人尊敬的寡婦家裏。房東騰出一間小房給安徒生和另外一個學生住。這間房子旁邊是一個花園,再過去是一片田野,風光無限。在這個小城裏,陌生人的到來是比較引人注目的。因此,經常有鄰居借故來到寡婦家裏,看看這位瘦高個子的皇家公費生。安徒生也很樂意和他們交往,有時他還給他們念自己寫的作品,大家相處得其樂融融。
安徒生沒有正規上過學,基礎比較差,所以學校把他安排在二年級。這樣,十七歲的安徒生和一幫十二三歲的孩子在一起上課,他的年齡、著裝都顯得與眾不同,真有鶴立雞群的味道。
這所學校的校長叫梅斯林,在安徒生來此之前,他剛剛當上校長不久。梅斯林校長是一個矮墩墩、皮膚鬆弛的中年人。他有著一張容易被激怒的臉,硬邦邦的假領支撐著腦袋,讓人感覺非常呆板,缺乏生氣,仿佛是一幅拙劣畫家的作品。
別看他貌不驚人,但他是一位翻譯家,在古代語言方麵造詣很深。他還寫悲劇,在文學界是一個活躍的人物。安徒生一來,就把他引為知己,他覺得,梅斯林先生一定是自己的一位好的導師,師生兩人都喜歡詩歌,都寫悲劇,一定有共同的語言,會產生一段美妙的佳話。
可是,事情全然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梅斯林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說話尖酸刻薄,特別喜歡挖苦人,好像這就是他的分內事一樣。上課時學生對他提的問題回答稍不如意,他就大加諷刺與責備,好像隻有這樣才是對學生嚴格要求似的。安徒生在班上年齡最大,個子最高,是個引人注目的目標,梅斯林仿佛對他情有獨鍾,常常點他回答問題。有一次,安徒生回答問題時支支吾吾,校長馬上就說:
“你個子高高,卻原來腹內空空啊!空有一副好皮囊!我算是長見識了!謝謝!”
全班哄堂大笑,安徒生無地自容。不過,校長課下對他還算友善,竟然還邀請安徒生到他家去玩。
安徒生當然很想去見識一下教育家的家裏。不過,當他走進校長家的時候,看到房間裏亂糟糟的,到處堆放著雜物,髒亂不堪。胖胖的校長夫人穿著一件油漬斑斑的衣服,幾個孩子在淩亂的房間裏打打鬧鬧。這種狀況讓喜歡整潔的安徒生非常吃驚。
這一次,安徒生有備而來,口袋裏裝著自己創作的一部悲劇手稿,興致勃勃地把稿子念給校長聽,滿以為校長會高興地讚賞他,並給他以指導,安徒生還談起他想當詩人的理想。但梅斯林校長根本就沒有表現出興趣和欣喜,沒念上兩頁,校長就不耐煩地叫他停下來。
他冷漠又嚴厲地對安徒生說:
“好了,夠了夠了。你答應過科林先生,要在這裏拿出全部精力學習功課,但你幹了什麼?寫這些亂七八糟的!趕緊不要再寫了!”
安徒生沒料會是這樣,他莫名其妙,倍感失望地說:“嗯,我明白,但我隻是在課餘……”
“哪怕是在課餘也不行,你們年輕人總是自命不凡,好高騖遠……為了不辜負科林先生對你的信任和期望,我會對你嚴加管教,決不會讓你浪費時間去寫這些無聊的東西。”
校長的這番話讓安徒生猛然醒悟,他與校長先生不可能成為朋友,那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他也別指望和校長一起探討劇本創作了。但是校長的話他也不得不聽,因此他不得不暫時放下寫作,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功課上。他學習的課程有數學、地理、語法等。安徒生在這以前沒有上過正規學校,好多東西都沒學過,這些課程夠讓他手忙腳亂的。安徒生的拉丁語知識很少,希臘語、幾何學,甚至地理課對他來說也全是新的東西。剛到學校時,站在花花綠綠的地圖前,都指不出哥本哈根在什麼地方。在這所學校學習,對他來說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他就像個不會遊泳的人掉到了水裏,門門功課都像一個個大浪頭,嗆得他暈頭轉向。
但是,要輕易放棄,那不是安徒生的性格。安徒生並沒有喪失信心,他決心很大,而且很有毅力。上課時聚精會神聽講,竭力不放過老師講的每一句話,努力緊跟老師的思路,弄清課本內容;晚上回到狹窄的宿舍,認真複習,瞌睡襲來時,就用冷水洗頭,或者一個人在房後的花園裏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跑上幾圈,讓頭腦清醒過來,又繼續複習,繼續推敲書本上的內容,一直到夜深人靜。此情此景,真有點中國古代“頭懸梁錐刺股”的味道。
遇到課堂上思想開小差的時候,安徒生就竭力控製自己的奇思異想,努力把思緒集中到課堂上。他的聯想特別豐富——當然這是一個好事情,但是用在不恰當的地方,就不好了。有時老師解釋某一個詞,或者講到某個曆史人物時,他會突然產生一些相關的聯想,比如有一次他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畫家達·芬奇的生平,足夠寫一部悲劇啊。怎麼安排結構?怎麼遣詞造句?接著進一步聯想開,一連串的詩句跳躍而出,模糊的形象變得驟然鮮明。老師講課仿佛在千裏之外。猛然醒悟,發現溜號了,立刻拉回思緒的野馬,強迫自己繼續聚精會神聽課。可是前麵的內容沒聽進去,隻得晚上加倍努力,熬夜補上去。
就這樣,安徒生每天晚上都手捧教科書,深夜苦學。有時候,腦子仿佛糨糊一樣,轉動不靈,書上的句子黑乎乎地連成一條線了,模糊不清,他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不不!不能這樣!他又努力睜開眼睛,繼續學習。有時實在學不下去了,他也學會了換腦子這一招。這時候,他就會拿起筆記本,寫起詩來,一時間精力充沛,興致高昂,文思活躍,感受潮湧,腦子裏翻江倒海,鮮活的詩句,源源不斷地湧現筆端,在紙上嘩嘩流淌。
功夫不負有心人,付出總有回報。安徒生沒有辜負人們的信任,交出了滿意的答卷。第一學期結束,安徒生各門課程都考得不錯,除希臘文隻得“良好”外,其他各科都得了“優秀”。每個月的操行都獲得“非常好”的評語,隻有一個月得了“很好”的評語。梅斯林校長竟然也表揚了安徒生,還親筆為他寫下操行評語。
換一個角度,安徒生也不時地從梅斯林身上發現了優點,星期天,梅斯林隻要邀請學生去他家,總少不了安徒生。在家庭聚會中,梅斯林又似乎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他幽默風趣,高興地給學生講滑稽故事,竟然還和學生們一起做遊戲。這時候,大家很難把他同課堂上的形象聯係起來。
時光過得飛快,暑假轉眼就來了。歐登塞的上校這時候已經升為將軍了,他熱情邀請安徒生回老家看看。啊,故鄉,從十四歲離家謀生,他就沒有回去過。能再次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安徒生激動異常。
安徒生渡過貝爾特海峽,然後步行走向歐登塞。他要把這幾年來家鄉的變化盡收眼底,他要用雙腳把遊子的心情細細丈量。當他看見聖卡努特教堂那古老的高高塔頂,看到汩汩流淌的河水時,熟悉的氣息讓他感慨萬千,他的眼眶禁不住溫潤了,他從心底裏深深地感謝上帝對他的眷顧和垂愛。
安徒生意猶未盡,他登上一座高塔,從那兒俯瞰全城和周圍的鄉村,他要把久違的一切都看在眼裏,裝到心頭。人們發現了站在塔樓窗口的安徒生,紛紛向他招手致意,安徒生悲喜交加。
來到家門口,年邁的母親見到兒子後欣喜若狂,滿腹的話不知道從何說起。安徒生的繼父去世了,隻有母親孤零零一人了。幾年沒見,母親已老態龍鍾,頭也白了,背也駝了。家還是那個家,隻是更荒涼、破敗,東西更少了。家裏唯一值錢的那個銅製的鼓形大火爐,作為稅款的抵押,被官方沒收了,據說,可以用它來鑄造硬幣。除了破舊衣服和破桌子、舊椅子,幾乎是家徒四壁了。母親啊,你真是太艱苦了!兒子一定要加倍努力,讓你過上好日子。
安徒生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窗戶次第打開,人們紛紛觀看這個用國王的錢去讀書的小夥子,他們都覺得這種幸運是多麼不可思議啊。母親領著他徜徉在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鎮,鄰居們在議論紛紛。安徒生從來沒有像這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成為歐登塞的一個大明星了。
“瞧瞧,鞋匠的兒子竟然成為皇家公費生了,”一個鄰居說,“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可惜他的老祖母去世了,”另一個說,“不然的話,看到小孫子今天的情況,該有多高興啊!”
皇家公費生了!要知道,這是歐登塞開天辟地頭一回啊!安徒生所到之處,都受到盛情接待。做母親的當然為他高興,為他自豪。安徒生呢,這一刻,也覺得自己站在了幸運的頂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