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華大學東門再往東走,有一個鐵道路口,每天我騎車上班,必從那裏經過。由於鐵道與馬路不是垂直交叉而是45度角的交叉,所以這個路口騎車比較難過。而且這裏交通本就十分擁擠,大卡車、拉磚的三輪摩托、公共汽車,甚至馬車、牛車也時不時地加入這匆匆忙忙的行列。特別是拉泔水、廢品的外地打工者,那是每天必遇上的。由於泔水車的不潔和迎麵而來的腐臭之氣,以及過鐵道時三輪車成群影響交通,時常使我們這些騎車上班的人對他們側目而視。
那是春日的一個早上,我因將要遲到而騎車急急前行。快到鐵道路口的時候,一輛拉著一車活雞的平板三輪車,車軲轆陷進了鐵軌中,艱難地在鐵路上扭來扭去,就是過不去鐵道。一車活雞都從鐵籠中伸出雞頭,乍著翅膀,嘎嘎亂叫,活像一把會叫的大雞毛撣子橫在路中。
我恰被這“大雞毛撣子”阻在後麵,急得火冒三丈。刹那間,我的身後已壓住了一長列急於上班的自行車族,且怨聲四起。我隻好下車,拚命幫著把那輛作孽的“雞車”推出鐵道。
當那輛三輪車終於過了鐵道,勉強穩住車身的時候,我立即衝到前麵,把心中的怒氣兜頭潑了過去。可是我剛剛張口,就不由得戛然而止。那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啊!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滿頭是汗,臉憋得通紅,緊緊地咬住嘴唇,身子幾乎完全俯在了車把上,正在拚命地蹬著那輛倒黴的三輪車。她知道是我從後麵幫了她的忙,聽見我那聲沒吼完的斥罵,她沒有抬頭,依然俯著身拚命地蹬車,隻是兩顆大大的淚珠和著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當時竟呆在那裏,心裏充滿了說不清的內疚,目送著那雞毛撣子一樣的三輪車,嘎嘎叫著漸漸遠去。
此後的許多天裏,我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女孩兒未脫稚氣的臉和俯在車把上的身影。我想她如果生在北京,肯定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或許正在緊張地準備著高考。可是現在,作為外地打工妹,她卻要艱難地蹬著車,為飯店送雞。
這一切,使我不由得回想到北京六七十年代的情景。那時我常常有一個夢想,就是當我的家裏來了客人,我挎著竹籃出去走一圈,就可以買回想吃的韭菜呀,綠豆芽呀,粉皮兒呀,鮮蝦呀等等,美美地待客。可是在那喝一碗粥都要交一兩糧票的年月,這實在是太奢侈的夢想。
然而現在,這一切都實現了,實現得比夢想還要好上十倍。每個家居的周圍,都有豐盛的菜市場;無冬曆夏,天南海北的水果擺得讓你目不暇接;自行車壞了?不用發愁,路邊到處是修車攤;家務太煩?沒關係,有做鍾點工的小保姆來幫你料理家務。然而,是誰在為北京人做著這一切?是從窮苦地區來的打工仔和打工妹,當然也包括我遇到的那個為飯店送雞的滿臉稚氣的女孩兒。是他們為了生計,忍受著艱苦,為北京人送上了方便和舒適,使北京人的生活變得更加燦爛多姿。
然而,作為一個北京人,當我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對外地打工者充滿感激的同時,也不能不引起深刻的反思。細細一想,多年以來,北京市裏凡是又髒又累的苦活兒,早已沒有北京人去幹了,北京人逐漸變成了城市貴族。目前北京建築工地上的建築工人,清一色全是外地民工,各單位的維修工人、環衛工人,各處的保安,收廢品的、賣菜的、家政服務人員,甚至交通協理員,也大多是外地民工。他們從貧苦的家鄉出來,一條破被,一身舊衣,獨身闖北京,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而我們,有房子住,有熟悉的生活環境和人際環境,要做好他們所做的那些工作,實際上要比他們容易得多。外地打工族身上那種能吃大苦耐大勞的精神,實在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其實,自古以來,北京人就有著極為良好的勞動傳統,五行八作,北京人無不做得精致而又有文化素養。就是店小二,也要把菜名唱得如同京劇道白。街頭的叫賣聲,更是早已成了珍貴的京華文化。北京人最愛說的一句俗語是:事無貴賤,行行出狀元。這是北京人自尊、自重、自勵的格言。
我盼望著,我也相信,終有一天,北京人不再做城市貴族。
(原載《人民日報》1998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