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天津上大學的時候,常常受到批評,原因是“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具體表現之一是家庭觀念太深,總想家。這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自然是不被允許的,但這一批評實在也一點兒不委屈我。每逢暑假、寒假,五一、十一假期,甚至元旦,我是必回北京不可的。而且一回到家就不願走,走時那一步三回頭的樣子,至今如在眼前。畢業時,同學們送我一首詩:“大地春如海,兒女國是家。戰旗亂卷時,長劍走天涯。”要我多一點兒革命化,少一點女兒氣。可我畢業多年之後,即便在刀光劍影的“文革”中,盡管我努力改造思想,在這個方麵卻依然故我,毫無長進。
1969年我離京下放幹校,仍然時時想家。有時我“狠挖思想根源”,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想家?到底想家裏的什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終於找到了答案。當時由於林彪的什麼什麼令,北京“疏散”人口,我母親帶著4歲的侄兒,“疏散”到了在陝西工作的哥哥那裏。我在幹校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刻感到北京那座時刻使我夢魂縈繞的四合院,好似變成了一片沙漠,對我失去了全部魅力。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想家就是想念母親,沒有母親的家,就再也稱不上是家了。
1971年3月,母親去世了,她隻有58歲。那時哥哥是右派,在陝西,兩個姐姐和我分別在幹校接受審查和改造,母親一個人帶著三個遠離父母的孫兒、孫女,自己長時間生病,發燒咳嗽,竟不肯放下孩子到醫院去看看病。直到被親戚送進醫院時,已沒了血壓,僅住院五天,就以並非絕症的肺炎病故。
那時我正在幹校接受審查。3月4日晚,我突然被軍宣隊叫去,說我母親病重,家中已來電報。可是作為審查對象,不經軍宣隊批準不能回家。當時我清清楚楚地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回到宿舍失聲痛哭,在絕望中哭得天昏地暗,當時我就感覺到再也見不到母親了,那時的時間是晚上7點,後來得知,母親正是在我大哭的那一刻走的。
母親去世以後,我好似丟失了整個世界,心總是空空的。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在天津的一個很髒很破的小飯館裏,坐著一位從未見過麵的遠房姨母。在昏暗的汽燈下,我問她在哪裏可以找到母親。她想了想,說:“你坐18路公共汽車去找找吧。”我一下子驚醒,仔細回憶,姨母說的確實是18路公共汽車。我利用一次幹校休假的機會,一個人去天津,找到18路公共汽車,一直坐到終點站下瓦房。我在站牌下站了好幾個小時,在蕭索的秋風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望著人世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終於明白,世間和黃泉是無路可通的。
第二年我結了婚。再一年,有了女兒。我和愛人都在大學教書,女兒全托在城裏一位老奶奶家裏。一次女兒發高燒,老奶奶打電話把我叫去。當時女兒燒到了攝氏40度,我又急又怕,抱著她去找一位老中醫。他給開了羚羊粉,說這是最好的退燒藥,但醫院沒有,需去藥店外購。
當時已是晚上十點多,我把女兒送回老奶奶家後,立即騎上自行車,從西單到前門,又從前門到西單,敲開了我能找得到的每一家藥店的門,從那半尺見方的小窗口,聽到的都是令人絕望的兩個字:“沒有!”
等到了西四懷仁堂藥店又聽到那兩個字的回答時,我已支持不住,隻能用力抓著門上的鐵柵,使自己不倒下去。這時我透過小窗,依稀看到裏麵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隻聽他歎了口氣,說:“明天你到白塔寺藥店或前門同仁堂藥店去碰碰運氣吧,隻有這兩個藥店每天有可能賣幾份兒。但是要早去,記著,三四點鍾就去排隊才買得上。”
老人的話終於使我有了一線希望。當時已是深夜一點,我沒勇氣回老奶奶家看高燒的女兒,一心想著怎樣為她買到救命的羚羊粉。我想前門和白塔寺兩處,我一個人無法分身去買,必須回清華大學叫醒丈夫,分頭去排隊才行。於是我蹬上車,急急向清華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