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假扮成乞丐出現在離別了二十年之久(十年征戰,十年漂泊)的伊塔克時,他美貌的妻子正迫於貴族青年們的淫威準備選擇夫婿。這個曾宣稱如果繡完了一塊掛毯丈夫還不回來就另嫁的女人,白天在人前埋頭繡著掛毯,夜裏卻悄悄拆掉白天所繡的部分,她用這樣的方式延長著等待丈夫歸來的時日。那麼多的求婚者都趕來了。她的兒子宣布,誰能拉開他父親出征前留下的一張硬弓,並一箭射穿十二個斧柄孔,誰就有資格向他母親求婚。結果,求婚者沒有一個能拉開硬弓。隻有一個“乞丐”,輕易拉開了那張弓,並搭上一隻箭,輕易射落了所有圍觀者的覬覦之心。夫妻團圓,不勝歡喜。這時,他終於明白了,尋常的生活勝過神仙,血脈傳承中才有真正的不朽。
——其實,詩人最後尋到的答案也是值得推敲的。血脈傳承裏也未必住著真正的不朽。然而,如果一個人,幾乎動用了全部生命和智慧對“不朽”的這個不朽的問題孜孜以求,這本身就已構成了一個意義不凡的事件。所以,三千年過去,時光摧枯拉朽,而偉大的思考者荷馬,卻因了他的嚴肅思考和宏偉史詩而獲得了不朽,他所塑造的憑靠“堅定的心靈”勇毅探尋不朽的生命價值的奧德修斯也得以在紙上永生。
第4節於塵埃中凝視出花朵
有個朋友,帥而頹廢,一副鐵了心為痛苦做情人的樣子。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在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之間,我永遠選擇前者。”我逗他:“設法做快樂的蘇格拉底不行嗎?”
他認真地說:“塵世間絕對沒有這樣的人生角色。要麼做痛苦的蘇格拉底,要麼做快樂的豬。你見過痛苦的豬嗎?沒有吧?所以,你也就別指望見到快樂的蘇格拉底。”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對消極的東西似乎情有獨鍾。他告訴我說:“凡消極的東西,都是消耗了生命用血淚釀出來的。”他讀渡邊淳一,欣賞他筆下絢爛的愛情中透出的死亡味道。我說:“你看得太透了。這不好。”他說:“看得透沒錯,卻難說好與不好。我沒有在悲觀中虐待生命,也沒有在消極中敷衍生活,我隻是看穿了一切事物的‘過程性’特點。我的可貴之處在於,在被必然的終點提前劫持了靈魂的同時,還能夠在途中哼著憂鬱的調子趕路,不鄙視愛情,不詛咒人生。”但是,他霜打的時刻比常人多得多。有個研究精神衛生的朋友問他:“要不要服些‘百憂解’?”他卻苦笑著反唇相譏:“有‘百樂解’嗎?”——莫非他把快樂解讀成了一種淺薄甚或恥辱?多少次我這樣問自己。我得坦白,我曾經有過拯救他的衝動,思忖著送他一件怎樣的禮物才可以讓他活得振作些。他是圈子裏公認的大才子。我企圖從這個大才子身上為世界多榨取些光亮。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幼稚可笑,因他是個拒絕援救的“自我綁架者”,他深深愛上了那種被綁架的感覺。
還有個人,稱得上是我的精神導師吧。我在讀不懂他的文字的年齡邂逅了他的文字,想來,真為那文字遺憾,也為自己遺憾。
後來,我在現實的鞭影中長大,眼裏一回回揉進了屈辱的沙子。紅腫著眼睛,再讀當年那些凝重的文字,竟讀得心悸不已。當我站在講台上,給少男少女們講他那篇說盡生命的淒涼也說盡生命的柔韌的文章時,我不惜用淚水去攔截他們可能會犯下的我當年所犯的錯誤。“你們要背誦!”我近乎武斷地說,“你們必須喜歡上這些句子:‘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麼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不要說書上沒有要求背誦,是我要求你們背誦的,或者說,是我求你們背誦的。等生活教訓了你們,你們就會明白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求你們了。”我怕當這些孩子不再是孩子的時候,他們不會像我這般幸運地迎來改寫昨日遺憾的機緣。因而,我寧願先將某種精神的疫苗提前注射到孩子的體內,以期他們能夠獲得一種可貴的免疫。這些年,我一直在暗處打量著那個人。我注意到他對盲童們說的一番話:“你們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卻不能走。那麼健全的人呢,他們想飛但不能飛——這是一個比喻,就是說健全人也有局限,這些局限也送給他們困苦和磨難。很難說,健全人就一定比我們活得容易,因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來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來一樣……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這個人,就是史鐵生。一個被命運綁架到輪椅上的生命,通過一次次澡雪精神,實現了自我救贖,以飛翔的姿態棄絕了那輛悲愴的輪椅。
其實,在痛苦與快樂之間,存在著廣袤的難以用“蘇格拉底”和“豬”去衡量的“灰色地帶”。生活給了你一把剪刀,剪斷快樂還是剪斷痛苦,剪斷多少快樂多少痛苦,全看你手上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