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雨又滴滴答答地下起來。葡萄架下的六個人一字兒排開——我,兩個孩子,叔,小石,嬸。我和嬸因為身體有傷,被安排在最方便的位置。”
“我睡不著覺。餘震一次次襲來,我的心始終懸空著。”我總以為爸媽隨時都可能來找我——我不知道他們已經永遠離我而去了。
我的腿疼得厲害。我心裏有個聲音在喊:醫生,快來救我啊。
“大概半夜時分,我聽到有人朝我走來。我的心狂跳起來。”
我絕望地意識到了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捂住嘴,不讓自己喊出聲。
黑暗中,有一雙手摸過來。我衣服的扣子被解開了,一顆、兩顆、三顆……我哭了。但我不敢哭出聲,我不能讓嬸知道這邊發生的事情,我怕在一場天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一場家難又將降臨。那雙粗手已經開始往下移動了。我把它撥開,它又上來……我閉上眼,想:‘完了!’就在這時,我聽到小石低沉的聲音:“叔!你幹啥!我要喊醒我嬸了!”
“那無恥的男人無力地放了手,氣哼哼地走開了。”
“第二天,小石和他叔一次次跑出去打探醫療隊的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傍晚的時候,小石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僵直赤裸的腿,說:咋也得給你找條褲子去。說完,就衝進半塌的房子裏去扒廢墟。他叔衝他吆喝:‘兔崽子,你找死呀!’話音剛落,一股強烈的餘震襲來,房子坍了,小石被房梁砸開了腦殼……小石的叔和嬸哭得很傷心。他嬸說:“這孩子,從小命不濟,早早死了爹娘,跟著我們過。”本打算今年年底完婚的,哪想到……
“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小石不在了,我遭欺侮的時候,還能指望誰來幫我呢?”
“那一夜很平靜,我擔心的事兒沒有發生。”
“地震後的第三天,營救的隊伍大規模開進市區。”我們得到通知:危重傷員一律往機場轉移,送到外地治療。叔先背出了嬸,又回來背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他也無言。到了集中地點,叔放下我,抹一把腦門上的汗說:‘那事……實在對不住了。’我的淚嘩地流出來,我說:‘我才對不住,添了那麼多麻煩,您的侄子為我連命都搭上了。’叔也哭了。說:“丫頭,記著小石的好,忘了叔的不是吧。”
“……一轉眼,二十五年過去了。在這二十五年當中,我總在想念小石。他不僅僅救了我一命,更難得的是,在那樣一個環境中,他還在拚命維護著一個可憐的女孩子無價的尊嚴,讓她在一朵沒有破損的青春花瓣上做一個完滿的夢。最後,他用他的死,喚醒了另一個男人幾乎泯滅的良心。”
“你明白了吧——因為小石是一個值得想念的人,所以,我每年都要送上一束花,告訴小石,也告訴這個紛繁雜亂的世界:有個叫胡明芳的人,將用她的餘生默念一個讓她的生命澄澈起來的句子——‘想念小石。’”
第6節還有人活著嗎
“喂——還有人活著嗎?還有人活著嗎?”
這是影片泰坦尼克號救生艇返回救人時的喊話。他們來晚了一步,那麼多人帶著生的渴念凍僵了。此刻,躺在木板上的露茜用無比微弱的聲音喊著:“回來……回來……”然而,救生艇上的人沒有聽到這聲音。就在那載來生之希望的船又掉頭離去的時候,露茜勇敢地滾到了冰海之中,掙紮著遊到一具屍體旁,拿到並吹響了那隻救命的哨子……頓時,影院裏掌聲雷動。有許多人激動得哭出聲來。
——這是1998年春季一個尋常的下午,筆者在唐山市新華電影院親眼目睹的一幕動人情景。
一座擁有抗震紀念碑的英雄城市,一座可以讓紅玫瑰和紫羅蘭做夢的花園城市,一座會開采烏金、會燒製陶瓷的偉大城市,卻怎麼也禁受不住一兩句尋人問話、三四聲求生哨音的輕輕觸動,在這似曾相識的細節麵前,唐山竟孩子般地哭出聲來。
“還有人活著嗎?”這一句問話在二十二年前的地震廢墟上無異於天國福音啊!
田惠敏聽到過這聲音。1976年7月28日淩晨,當開灤五七樓轟然倒塌時,田惠敏被埋在了廢墟中。她那平日引人豔羨的長辮子死死壓在一大塊兒樓板下麵,頭和頸都不能轉動。她哭著、喊著,用手拚命地揪斷那有可能讓她搭上性命的長長青絲——一綹綹、一根根。雙手勒得淌血了,她便用那血水濡濕幹裂的嘴唇。三天過去了,她終於盼來了那一聲“還有人活著嗎?”的親切問詢……當她被如她一般雙手淌血的陌生的叔叔從瓦礫堆中扒出來時,她和那陌生的叔叔一齊放聲大哭。
片岡登聽到過這聲音。大地震發生時,片岡登正在唐山賓館的一個房間裏夢著故鄉的櫻花,那突如其來的7.8級震撼嚇得他魂飛魄散,他以為自己死定了。兩塊樓板夾著他,使他動彈不得。他絕望地操著母語高喊求救。在那一瞬間,他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上帝是不是要讓他代表一個民族來向另一個民族賠罪……可是,他想錯了,沒過多久,他就聽到有人用不太熟練的日語高喊:“日本朋友,你還活著嗎?你在哪裏?”片岡登聞聲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