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桂蘭聽到過這聲音。這個被埋在唐山商業醫院廢墟中整整十三個晝夜的非凡的女人啊,她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歌,永不絕望地在黑暗中等待著,等待著。她撕爛自己的褲子蘸了尿液一點點往嘴裏擠,她想著陽光下自己曆經過的一樁樁美事、樂事。她不停地跟自己小小的“難友”——一隻嗡嗡亂飛的蒼蠅喃喃細語。地老了,天荒了,終於盼來了一位衡水籍的小戰士。那戰士忙了整一天,準備回去用晚飯了。走過商業醫院廢墟時,他照例像往日一樣,邊走邊喊:“還有人活著嗎?有嗎?”盧桂蘭馬上接著話茬喊道:“有!我是人,不是鬼。我叫盧桂蘭,家住南興街……”盧桂蘭得救了。十六年後,她坐在《綜藝大觀》的演播現場,向億萬觀眾講述她“兩世為人”的真實故事。
“唐山不失為華夏之靈土,民眾無愧於幽燕之英傑,雖遭此滅頂之災,終未渝回天之誌。主震方止,餘震頻仍,幸存者即奮掙紮之力,移傷殘之軀,匍匐互救,以沫相濡,譜成一章風雨同舟、生死與共、先人後己、公而忘私之壯曲悲歌……地震之後,十餘萬解放軍星夜馳奔,首抵市區,舍生忘死,排難救人,清墟建房,功高蓋世……”每一次瞻仰雄偉的抗震紀念碑,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溫熱的雙手輕輕撫摩這激動人心的碑文;而今,我坐在離抗震紀念碑最近的一家影院裏,陪著那些真誠流淚的人們流淚。我的淚不是卡梅隆“導”下來的,也不是溫斯萊特、迪卡普裏奧演下來的,我的淚,為人類高貴的精神而拋灑。
當災難不期然降臨的時候,讓每一顆跳動著的心都成為自己和別人的諾亞方舟吧。讓每一聲呼喚都聽到應答,讓每一滴熱淚都訴說感念,讓死神太息,讓上蒼動容,讓世界由衷讚歎:偉大啊,萬物之靈!
第7節這一刻的訴說
搶救什麼“在緊要的關頭,你首先選擇搶救的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是媒體拿來詢問美國加州山林大火災民的。一個不滿10歲的小男孩兒搶救出的是自己的遊戲機,這是他曾經苦苦等待的禮物;一名華裔男子搶救出的是家族的曆史檔案,在他心目中,這是不能丟棄的家庭財富;這位男子的兒子,僅僅搶救出了一個枕頭,因為這是他伴隨他進入夢鄉的忠實夥伴;有位婦女隨身帶上了兒子的照片;一位先生救出的是自己的寵物貓……我不願意人們會麵對將願望刪繁就簡到僅僅剩下一件物品的殘忍時刻,但是,這樣的時刻偏偏就有可能不期然撞上門來。在這樣的時刻,甚至連理性都沒有參與的機會,本能,支配著行動。你所搶救出的東西,平常得讓你覺得難為情,但是,這件東西實實在在就攥在你手中。在那特殊的時刻,它成了與你生命等值的東西。
我想起中國嘉魚大水中的一個老農民。洪水到來的時候,他毅然選擇救出他家的豬!他曆盡千辛萬苦,終於將那頭豬帶到了安全地帶。他為自己和豬一道脫離了險境而無比驕傲自豪。
一個枕頭,一頭豬,怎麼就可以成為跟我們高貴的生命相提並論的東西呢?
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們每天苦苦追索的東西,我們為之煎骨熬血的東西,我們以為自己離了它就活不成的東西,在那一瞬間突然灰飛煙滅,我們累贅的愛,濃縮為一個點,我們要讓這一個點牽引著自己,走到福地……緣何停車認識老韓,十分偶然。我出差到重慶,朋友請我吃火鍋。朋友拉來“湊桌”的人在飯店門口遇到老韓,把他也拽了進來,於是認識了。
老韓聽說我來自唐山,頓時來了精神。說1976年大地震之後,他曾到唐山搶險救災。那時他還是一名英姿颯爽的軍人。
老韓激動地說:“在唐山,我埋了無數的人;但是,我也救活了十二個人!十二個人哪!整整一打!扒人的時候,十個指甲蓋全掀飛了,可是楞不知道疼……那以後,我隻去過一回唐山。那是2004年夏天,我從北京去北戴河開會。走的是高速公路。路過唐山的時候,我跟司機說:‘咱們從市裏繞一圈。’司機說:‘你要會朋友?’我說:‘不是,我就想看看。’於是司機就下了高速,進了市區。我喊了輛出租車,讓出租車司機在前麵帶路,我們就一直開到了抗震紀念碑廣場。我覺得我就像個神經病——下了車,圍著紀念碑走了一圈,看了一眼遠近的高樓,然後就跟司機說:‘咱走,就走了。’”
火鍋的熱氣直撲人臉。半天,大家都忘了伸筷子。
我緊緊握著老韓的手,鼻子酸酸地說:“下回去唐山,可不許悄悄在紀念碑繞一圈就走人!我現在就把我的辦電、家電、手機號統統留給你——請務必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榮幸地代表唐山宴請一回她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