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第三輯鋒利的紙(1)(1 / 3)

第1節可悲的“完美”

這是我從一位音樂人那裏聽來的真實故事——在北京一個令人神往的大禮堂裏,要舉辦一場中外學生文藝展演。中國西部偏遠農村的一個小學生合唱團有幸獲得了這難得的機會。五十個孩子穿著簇新的演出服來到了首都,異常興奮地在天安門廣場合影留念。他們都鉚足了勁兒,準備在那做夢都夢不到的神奇舞台上一展歌喉。

彩排一場連著一場,孩子們一點兒都不嫌煩,每次都像正式演出那樣認真。

正式登台亮相的時間眼看就要到了。孩子們突然被告知,為了確保演出質量,他們必須得“假唱”!

孩子們傻眼了,怯生生地問帶隊老師:“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假唱’?我們嗓子好,完全能夠‘真唱’的呀!不是隻有那些道德品質有問題的歌星才會‘假唱’的嗎?要是電視機前的爹娘知道我們在北京‘假唱’,他們該多麼傷心失望啊!老師,我們不想‘假唱’……”

老師當不了家的。他隻有無力地把剛聽來的關於“必須假唱”的理由說給孩子們聽:“演出太重要了,高層領導要來,不能有一點兒閃失;禮堂太大了,觀眾太多了,‘真唱’出不來效果。萬一有人唱錯一個音兒,就會在外國人麵前丟麵子……”

他們真的“假唱”了。

他們的“假唱”很完美。

在他們後麵登台的,是來自美國的一個普通小學的音樂組合。

七八個孩子,黑白、高矮、胖瘦、醜俊各不相同,服裝也沒有統一,嘻嘻哈哈地站在舞台上,不時衝著觀眾扮鬼臉。最氣人的是,居然一開口就唱錯了,不得不重來一遍。

展演是不排名次的。但是,演出一結束,操辦人員就笑嗬嗬地向我們的孩子伸出了大拇指。可孩子們卻笑不出來。

講這故事的人對我說:“看著我們那些打了一臉問號的孩子,我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你想啊,那麼天真爛漫的一群孩子,又是來自那麼偏僻遙遠的農村,他們當中很多人今生今世可能僅有這一次進京的光榮經曆了,卻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任憑怎麼掙紮都甩不掉的肮髒屈辱的叫做‘假唱’的詞給劫持了!你說,我們怎麼就那麼迷戀‘完美’呀?哪怕是虛假的完美,我們也會不由分說地傍上它!與此同時,我們差不多是本能地反感著‘有瑕的真實’。如果讓我在這兩者之間做個選擇,我會不假思索地一萬次選擇後者,因為我明白,真正的演唱是不回避缺陷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的‘假唱’,都是既‘辱人’又‘辱己’的一種行為,因為那不是一個演員在唱,那是一個‘演員虛擬體’在唱啊!我願意看到音樂與人的高度和諧,我願意看到音樂與靈魂的浪漫共舞!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看一個琴童無比痛苦地演奏《歡樂頌》更令人痛苦的事情了。所以我要說:拯救音樂,讓我們從拯救人心做起吧……”

第2節呢喃的權利

最近,荷蘭一個研究小組首次對大量鳥類進行觀察,結果發現,那些在主要街道和繁忙的交叉路口活動的鳥兒叫聲更大,它們這樣做是為了確保同伴能夠在喧鬧紛亂中聽見自己的叫聲。而生活在安靜的環境中的鳥兒,則經常放低歌喉。漢斯·斯拉伯克恩博士遺憾地說:“鳥兒都希望用最迷人的聲音唱最動聽的情歌,但是,在城市轟隆隆的噪音裏,它們如果不聲嘶力竭地鳴叫就不可能追逐到異性。”

城市的鳥兒,連情話都要高聲去講!可憐的它們,悲哀地失去了呢喃的權利。

如果鳥類也有互聯網,我一定要設法在上麵發表一個帖子,告訴那些鄉野中的鳥兒,千萬不要輕易飛臨城市的天空!如果你僅僅是隨身攜帶了美妙的八音盒,如果你無力架起高音喇叭,你就千萬不要輕易飛臨城市的天空!美麗的冠毛雲雀,可愛的金鶯,它們從散發著花香草香的鄉野中飛來,在高樓林立的城市,它們用溫柔的聲部優雅地鳴叫,以為這樣動情的表達不可能被那渴望愛的耳朵忽略,但是,城市噪音的海洋,無情地吞沒了這一聲愛的呢喃。於是,冠毛雲雀與金鶯在城市空蕩蕩的天空孤獨地飛翔,隻有白雲能夠讀懂它們憂傷的心事。就這樣,它們錯過了愛的季節,也錯過了愛的收獲。冠毛雲雀老了,死了;金鶯老了,死了。它們的巢是空的。它們沒有給這個世界留下後代。

我知道噪音是“尊嚴”的大敵,可我依然活在噪音刺耳的城市裏。我不曉得在這樣不適合鳥兒居住的環境中,我該怎樣曆練自己心靈的耳朵,才能使它不至於漏聽許多重要的聲音。當然,我比鳥兒有福,我可以躲在一個水泥殼子裏與心愛的人喁喁低語;可是,在燈紅酒綠的喧囂世界裏,我還能不能聽到羞於高聲表達的愛意、善意與美意?我還能不能聽到花開的喧鬧、葉落的轟響?欲望的城市剝奪了鳥兒呢喃的權利,也威脅著人們從容優雅、誠摯溫和的心態。有一次,我和一位新聞界的朋友坐在一起喝茶,聊得十分投契,突然,我們的手機同時響起來,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同時接聽起電話來。他在說一篇稿子,我在說一趟列車。因為有對方聲音的幹擾,我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待到放下電話,兩個人竟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剛才究竟談到哪兒了。朋友笑著說:“奧運會上,陶璐娜舉槍瞄準的時候,所有觀眾凝神屏氣。就在這時,響起了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全場觀眾無比氣憤,有人小聲說:‘是中國人的手機!’果然,一個中國記者在眾人譴責的目光中恬不知恥地接起了電話……”我說:“上帝,你居然用了‘恬不知恥’這個詞!那我們兩個……”朋友也恍悟地笑起來。事後我想,這真是一個擊中了要害的詞呢。太多不期然的聲音會無理衝擊我們有價值的狀態和有價值的對話。有誰,願意為冠毛雲雀和陶璐娜的尊嚴而戰?有誰,願意去安撫冠毛雲雀那顆受傷的心和陶璐娜那顆受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