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終於把自己送了過來,看看係念的蒲葵,也讓係念的蒲葵看看我。很滿意自己對自己這個奇異念頭的縱寵。我在想,有時候,愛的“揮霍”其實就是在這樣一項於別人看來似乎毫無意義的選擇中悄然完成的——不是嗎?
進入市區,碰上塞車。坐在一個停擺的方向盤前,第一次,沒有在心裏毒毒地咒罵。我打開手機,欣賞我的蒲葵,告訴它,我可以等。
第7節花兒怎樣謝幕
在這世上,花兒謝幕的方式大致有兩種:明媚著的匆遽謝幕和枯萎後的從容謝幕。前者如桃花、櫻花,後者如迎春、杜鵑。
少年時讀書,讀到王安石和蘇東坡對於“吹落黃花滿地金”這個詩句虛實的爭辯,曉得了菊花因生長地區不同而謝幕方式迥異。
無端地,就煞是喜愛那趁著美豔慨然拋擲生命的黃州菊花,而對那把一團嬌黃的火焰生生守成一堆灰燼的菊花甚是不屑。
其實,何止是菊花呢,我似乎對所有不惜在風中颯然卸妝的花兒都充滿了無限好感。我家老宅前原有兩棵巨大的泡桐樹,仲春時節,喇叭狀的淡紫桐花撲啦啦飄落,隨手截獲一朵,見伊正少女般開到妙處,讓人尋不到一丁點兒惆悵凋謝的緣由;但是,伊似乎就是樂意由著性兒地在這開得正妙的時刻猝然謝幕,那麼不留戀,那麼不負責,執拗得讓人絕望。憐香的心,恨不能就此隨著伊去了……然而,我卻不會讓自己的鞋子去刻意地躲開那遍地落花——遣履底去細細閱讀那早夭的淡紫色花朵,也算得上是一種別樣的悼念了吧?
還不曾愛夠就止息了的愛,最是適宜用記憶來瓶養。寒素的日子裏,那絕塵而去的倩影,被善感的心一遍遍多情地念起,溫不增華,寒不改葉。
眼前這個“月季園”,多少年一直被我粗心地忽略著,直到今年春上,一位生物教師給每株花都掛上了一個精致的花名牌子,我才知道了那些花兒幾乎都有一個特別嬌俏的名字——寵愛小姐,天國鍾聲,梅郎口紅,超級明星,愛斯梅拉達……有一株,居然名叫“我親愛的”!我指著那水紅的花瓣,問那位興致勃勃地命名了這些花朵的老師:“你拿得準嗎?它果真就叫這名字?”他笑笑說:
“要是錯了,我就改掉自己的名字!”打那兒以後,每天路過月季園,我都會在心裏親切地輪番叫一遍它們的名字,用目光與那靈動著的芳菲愉快交流。
我注意到這些月季的謝幕方式竟然也因品種的不同而不同。
那天黃昏,見一朵開得好好的“愛斯梅拉達”,突然就將水靈靈的、有著綢緞質感的花瓣大把大把賭氣般地拋擲了。我不由愣在了那裏,徒然看著委身泥土的花瓣,無可援手。“這樣多不好……”
我站在那再也不堪收拾的殘花麵前,囁嚅道。我無意指責那花兒,我隻是說,如果她能夠再與旁的那些花兒多廝守幾日,多染一縷霞霓,多看一眼星光,多聽一陣風吟——那樣多好啊。
我讓自己遊移了目光,賞愛地注視著與“愛斯梅拉達”比鄰而居的“梅郎口紅”。我注意到,這株花赫然頂著一朵開敗後枯焦的花。我憐惜地用拇指和食指去撚那幹枯的花瓣,手心登時有了灰褐色的粉末。我想說,我多麼珍愛這竭盡最後一絲氣力拚死開放後的美麗遺骸!燃成了這等模樣的愛,才會讓憂懼著辜負與被辜負的心兒頂禮膜拜呀!
這般憔悴,這般枯槁,全無了先前的香豔與蘊藉;但是,你一俯首,就從另一朵盛開的“梅郎口紅”上照見了自己的顏色,你知道,她是你的往昔,而你是她的明朝。——終場從容謝幕的花喲,你開到了不能再開,愛到了不能再愛!
風,時刻都在夢想著摘走世間所有的花兒。無力捍衛自己美麗的花兒,爽性就將生命交付出去了;而那勇於捍衛自己美麗的花兒,有能耐護住自己的芳魂,不叫它輕易飄散。
如果花兒是自己容顏的聖徒,她會選擇任由風吹落;如果花兒是自己思想的聖徒,她會選擇焦枯於枝頭。
瞧,我分明是從喜歡“明媚著匆遽謝幕”的花兒起程的,卻把喜歡“枯萎後從容謝幕”的花兒當成了歸宿。——這很好,不是嗎?
第8節舒心草
案頭的山水盆景中生出了一株小草,莖如絲,葉如珠,綠如翠,煞是奪人眼目。
總有人指著這草問它的芳名,我一片茫然,卻不甘心,遂應道:“舒心草。”
自打給這小草賜名為“舒心”,每每看它,心兒竟果真舒坦起來。這襟袖之間是山水,隻是個象征性的玩意兒,是遊不得的。
若說遊,倒是每日裏它在遊我——遊我含淚含笑的目光,遊我亦悲亦欣的情懷。那石,不是有吸吮功能的“上水石”,嶙峋醜陋,遍體孔洞。拙劣的匠人在上麵安了個藍色琉璃小亭子,又植了一株文竹。但不久,小亭子即因礙眼被我斷然毀棄;文竹呢,三澇兩旱的,很快也就枯死了。就在我以為我的山注定作別了所有風景的時候,它自己竟孕育出了一株靈異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