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第四輯牡丹花水(7)(3 / 3)

在西湖,看到許多玲瓏別致的亭子,且每個亭子都有一個可人的名字。沿著湖中的石徑迤邐行走,迎麵又是一個嫵媚小亭,舉目尋其芳名,竟喚做“亭亭亭”!心中好生詫異——三字相疊,哪顆靈慧之心竟生出這等奇思妙想!再看那三個漢字,居然一字一體,清秀伴著狂放,沉穩攜著張揚。不由人看得發起癡來。心中自問:“亭亭亭,到底作何解釋呢?”試著作答:大概前兩字為形容詞,意為姿態美好;後一字為名詞,即“亭子”。合起來應該是“好一個亭亭玉立的小亭子”!正沉迷在自己的解釋中,忽聽導遊小姐說:“我們麵前的這個亭子叫‘亭亭亭’,您也許會問,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呢?那就讓我來告訴您——大家看,第一個‘亭’字筆墨沉靜舒緩,意思是,請你不要再步履匆匆,暫時‘停’下來;第二個‘亭’字清雅不俗,仿佛‘娉婷’的女子,亭亭玉立,是一個神秘的東方女孩兒;第三個‘亭’字淩空欲飛,充分展示了這座小亭的神韻。——喏,現在您明白了,這‘亭亭亭’的前兩個字原來都是通假字,第三個字才是本字。它們合起來的意思是:停下腳步,好好看一看這座娉婷美麗的小亭子吧。”話音甫落,我和眾多的遊客便一道歡暢地笑起來。盡管我們知道那巧舌如簧的導遊小姐的話中有著明顯的演義與誇飾,但我們在情感上似乎甘願被一個佳妙的闡釋捉弄,在水光瀲灩的西湖,做一回謬解的幸福的俘虜……

第31節無我

如果你留神聽兩三歲的孩子講話,你就會發現,他們幾乎都不會用“我”這個詞。比如,他聽媽媽對爸爸說這孩子他如何如何,他知道了自己就是“他”,於是在旁邊插言道:“他摔了,不哭。”爸爸、媽媽聽了連忙更正說:“不是他摔了,是你摔了。”他便乖巧地學舌:“你摔了,不哭。”——這個小糊塗蟲,他就這樣胡亂地使用著“他”和“你”,卻怎麼也搞不清楚自己應該是“我”。

——我多麼喜愛這個口不言“我”的孩子啊。

口不言我是因為心中無我。無我就是無欲無求,無我就是無戚無憂。快樂的赤子,透明的心靈,把大大的世界抓在小小的手中,擁有著卻不狂喜,拋灑著也不吝惜。滿眼是如詩的景致,管蝴蝶叫妹妹,管小樹叫哥哥,從飛蟲的一聲嗡嚶中聽到召喚,在春水的一個眼神裏得到溫暖——這做客人間剛剛幾百個日子的小小精靈啊!

然而,每一個孩子都不可能永遠是孩子,時光一天天把孩子帶大,他慢慢成了再不會指“我”為“他”的大人。那麼,這昔日的孩子該用怎樣的辦法來保鮮昔日的美好呢?他於是選擇了另一種狀態的“無我”——“忘我”。

忘我是嵇康臨刑前從容優雅的“顧日影而彈琴”;忘我是林逋呆氣十足的呼梅為妻,喚鶴為子;忘我是阿基米德對架在脖子上的寒光凜凜的長劍說‘請先讓我證完了這個定理’;忘我是羅丹在塑造完女正身像之後以情人般的溫存為她搭上長巾……把“我”這個贅物從優質的生命體中揚棄,隻剩下一隻可以隨意盛放愛與美的醇醪的杯盞。讓憂煩走開,讓痛苦遠離,讓每一次注入都伴隨著快樂的歡呼,讓每一番啜飲都成為純粹的藝術行為。

時光的利齒無情地蠶食著世間的萬事萬物,“我”是一片多麼禁不起噬齧的葉子啊!如果“我”這片葉子不能用全部的愛去擁抱樹,如果“我”總是卸不掉騰達的癡望和墜落的隱憂,那麼,“我”在凋隕之前就已經變成了一片失卻了精神光澤的孤苦悲戚的敗葉。

——用“無我”的眼睛去注視世界,用“忘我”的心靈去感知世界。把自己從無形的囹圄中解救出來,聽憑快樂女神牽著你的手說:“喂,請跟我來……”

第32節殘稿

我的枕邊案頭堆放著許多殘稿。我把它們喚做無緣綻放的花朵或無法流逸的雲霓。每當我在無休止的奔波中感到勞頓倦怠,我的心就自然而然地遁入那些非花非霓的枝節,忘情地啜飲,癡迷地流連——命定了我要獨享這份淡淡的欣悅,命定了我要獨擔這份淡淡的憂愁。

善感的心中總糾結著太多太多的辭藻。它們如水草一般自由自在地生長蔓延。我的這支筆該是一把神奇的梳子吧,它安然閑雅地梳理那些生機勃勃的發絲,將它們梳成了流光溢彩的雲鬟或美髻,這便引來了許多讚美的目光。人們會指著我那近乎完美的篇章說:

“瞧她把這些文字拾掇得多體麵!”然而,沒有人知道我擁有著幾多的割舍與揚棄,沒有人看見在那必然喪失的瞬間有一滴清淚怎樣無望地滑過我的心空轟然墮地,沒有人……隻有我自己時時回眸凝望那些遺憾的細節。

沒有一篇稿子能在著筆之前就預知到它必殘的結局。每當我鋪開素雅的稿紙,總是癡心地夢想著用一些芳菲絢爛的句子去填滿它。我何嚐不願摘到那絕頂完美的嘉果呢?這顆心一直很明了:世界更情願接納的並不是殘缺,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挖空心思地去續接維納斯的斷臂了。我以貞潔的筆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情感的深淺,從不敢苟且怠慢。我想,如果這世上果真有把文字奉為宗教的癡人,那我定然是其中的一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