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神是個怪脾氣女子!”這話是一個燒窯老人很認真地對我講的,我也深信窯神的詭譎怪異。她不可能有著如我一般的好脾性——摸遍所有的胎子,以為哪一個都理應成為稀世珍品。“十窯九不成”,“鈞窯無雙”。那“成”了的一瓶一缽,該附著著多少未成的姐妹的精魄與芳魂?窯神娩出了一件神物,就殘忍地打碎了那堪與神物比肩的瓷器。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在那大毀滅的瞬間,窯神也會淌出痛惜的血淚吧?
最為神異的是那呈現於瓷器表麵的珍珠點、菟絲紋、冰紋和蚯蚓走泥紋。那簡直是上帝的手精心描繪上去的!我癡愛的當屬冰紋。看似錘擊,冰花縱橫,撫之無痕,觸指滑膩。我多希望我的心就是這種樣子的——它被欺淩,被辜負,被誤解,裂了太多太多細密的紋,但是,它依然保持著可貴的完整!甚至恰恰因了它那“撫之無痕”的冰紋,它越發地珍貴起來,美麗起來。
被冰紋吻著的鈞瓷,讓每一雙愛撫它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拿掉了莽撞的分量。是呢,在承受了撕心裂肺的苦痛之後,它有理由接受來自至善至美的心靈的特別縱寵。
——裝著這麼純美的心思,我在那隻豆青色的鵝頸瓶前蹲了下來。
我說:“開個價好嗎?”
小販向我伸出了一個指頭。
“一百塊?”我問。
他陰險地笑了,說:“賣給你個底兒!——一千塊,少一分錢拿鋼兒補!”我轉身就走。
他急呼:“你,回來!”
我回來了。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我以四十元錢買下了那件“唐代寶曆年間”的“鈞瓷珍品”。
回到家,我用加了漂白粉的自來水洗淨了那個瓶子,又用桑蠶絲巾細細地拭。我想,這固然是一件連小販都懶得捍衛它的價值與尊嚴的贗品,但是,它引發了我那麼多美妙的遐思,起碼,那關於鈞瓷的癡念是“保真”的,那關於冰紋的聯想是“保真”的。就算它的假名剛巧撞上了我的真名吧——那又咋樣?我,要抱著我的那個“鈞”回家……
第34節童話飲品
終於明白,童話之於人生,猶如母乳之於生命,是一份無可替代的給養。在記憶尚未萌芽的嬰兒時期,無緣吮吸母乳的孩子噙著五花八門的奶嘴欺騙自己無辜的感覺,然而,一旦這嬰孩長大,他則會失神地注視任何一個蜷在母親懷裏幸福地享用母乳的孩子,他甚至會在意念中挪開那個肥美的嬰孩,把自己錯過母乳的貧苦時段一廂情願地嫁接到那個馨香溫暖的懷抱。
——我想說,童話豈能省略。
刨除追逐童話的過程,我的生命將變成一棵被卸掉頭顱的向日葵,葉瘦莖枯,是一個悲苦多餘的存在。
在我最應該啜飲童話的時候,童話卻在我目力不及的地方噴淋灌溉別的秧苗。我流暢地背誦著我一點兒都不明白的充滿我根本不需要的智慧的句子打發童年。後來,我必然地長大——真的,遠離童話的孩子也有權利淘汰一件件越縮越小的衣服。
如果不是遇到了Y,我以為我也一定有能耐淘汰一件件靈魂的小衣服呢。
但是Y來了。在陽光和塵土共同編織的日子裏,Y擎著一本童話向我走來。Y是那種瘦小幹枯的男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居然以為唯有這種瘦小幹枯的男人才可以更好地嵌入童話),他拿一本厚厚的童話集在我承接著塵土的頭發上輕輕一敲,我小小的心就蹦跳著跟著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