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第四輯牡丹花水(8)(3 / 3)

Y讓我們在他身邊圍成半個圈,形成眾星捧月的樣子,然後他開始給我們讀童話。那是一串“姑娘”的童話——《冰姑娘》、《灰姑娘》、《拇指姑娘》、《踩麵包的姑娘》……我在童話中溺水了。那時我已經有能力自己讀書,但我不敢像別的夥伴那樣在Y說了“今天就到這裏”之後跟他說我想借那本書回家去讀。我不擔心被拒絕,而是希望將首次閱讀的權利保留在Y的手中。我要懷著驚喜去聽他的閱讀。每一個故事都不知道結局。誰若想在Y之前搶先說出那結局,我一定捂緊耳朵跑掉,不讓他人竊走了我留待Y收割的那份足金的歡悅。

我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祈望,那就是成為Y家庭中的一員。妹妹亦可,女兒亦可,妻子……亦可。我洗掉了頭發上的塵土,穿上幹淨的鞋子(當然還不是水晶鞋)。我想叫Y知道,醜小鴨變成白天鵝不隻在童話中,灰姑娘的光芒也不隻在書頁的邊緣閃動。

直到今天,我看童話時仍然忍不住要在心中模擬著Y的調子閱讀。那帶著濃重的冀中口音的偽普通話聽起來有一點兒裝腔作勢,有一點兒滑稽可笑,可我卻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失眠的時候,我將煩惱的自己縮進這個聲音織成的繭裏,四周全是安全密致的柔軟纖維。我重溫著那生長在陽光與塵土下的故事,靈魂安靜,很快,睡神擁抱了我。

我終於丟掉Y隻身遠行了。

在一座飄著雪花的校園裏,我結識了H。他是我的現代文學教師。我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他,我姑且就用一下“嫵媚”這個詞吧。這兩個帶著女字邊的字的確挺適合他。他的眉目嫵媚,聲音也嫵媚。聽他的講義我本是坐在後麵的,看小說,偶爾嗑兩顆瓜子。

後來他開始講童話,我就一點點往前湊,一直前進到第一排。我不可遏抑地對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每逢他的課,我就莫名興奮。我問自己:“嗨,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他講得最漂亮的課是《小白船》。我開始在寢室裏明確表達我對那條船的無限向往。伊們不懷好意地說:“那船載走了一顆心。”我幾乎忘了他的姓氏H,隻在心中將他喚做“小白船”了。一次在圖書館碰到他,慌亂中居然喊了他一聲“白老師”!兩個人同時被這個毫不含糊的稱謂搞蒙了。H嫵媚的眉目間掠過一絲惶惑的笑意,我奪路而逃了。

H的夫人是一名校醫。有時我去她那裏醫病拿藥,候診的時候我就站在一旁不眨眼地盯著她看。她的男人能講那麼動聽的童話,她會不會開出一個與童話有關的藥方呢?半朵玫瑰,一顆星星,兩根羽毛,三片雲霓……我兀自笑了。她皺起眉來對我斜睨,目光遠離童話。

我相信愛著童話的人一律是幹淨的人。世界染汙了太多原本潔淨的東西,甚至連“幹淨”這個詞都不肯放過。許多患了“垢癖”的人如魚得水地遁入了肮髒的泥淖,剩下潔身自好的人背棄汙濁飛身坐到了童話的雲彩上。

我很想“拯救”那個嫵媚的“白老師”。我想放出一隻天鵝,讓它自窗戶飛進他的臥房,棲落於他的床邊,救他於水火。

我沒能實現自己的心願。許多年過去,我在母校見到一個眼熟的男人,在猶如一團黑線一般的超濃密的假發底下,是一張嫵媚尚存的臉。我的鼻子一酸,在心底叫了一聲“白老師”。我握住他的手,搖著。我說:“我曾經聽你講童話,聽得險些迷失了自己。”

他莫名所以地“哦哦”著,“哦”得我狂熱的心一點點墜向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