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第四輯牡丹花水(9)(1 / 3)

當我擁著一個飛來的男孩兒,跟他一道看動畫片《鼴鼠的故事》,我是多麼快樂、多麼幸福。我和那個男孩兒一起模仿鼴鼠那獨特的笑聲,越笑越想笑。當客人到來,我們那飄飛如落英般的笑還來不及收拾。客人幾乎被嚇倒。他戰戰兢兢地捕捉著那荒誕的餘音小心翼翼地發問:“沒出什麼事吧?”我和那個男孩兒再也忍不住,齊聲爆出純正的“鼴鼠笑”。

我家的書架上排滿了童話。我要讓那個奔赴了我的邀召的男孩兒吸足童話飲品。我不忍叫他重複我的饑渴、我的不幸。

一天,疲憊地回到家,發現家有些異樣。那個男孩兒迎上來,鄭重地朝我舉起一疊破破爛爛的零鈔慢吞吞地說:“四毛錢一斤,我把那些書都賣了——我是說那些童話書。”我盯了他足有八十秒,然後說:“你不是我兒子。”

如一片瓦兒貼著水皮“噌噌”地撇過,兒子嘩嘩地趟過他生命中的童話之河,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彼岸。或許,這才是一種正常的人生狀態,在該擁有的時候擁有過了,撒手的時候就不至於被優柔的絲久久地纏著,抬腳就邁到了陽光地。可我呢,我錯過的那一課,竟然要用一生來補嗎?

我以為我也可以走出童話。

我追逐那個男孩兒遠去的背影,試圖讓自己脫掉童話的衣履。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以為自己也能喝點兒哲學的酒漿了。

我不明白上天為什麼偏偏又安排一個Z來續寫我生命中的童話。當我再度走進校園學習,我拽著自己去聽Z的一個兒童文學講座。我坐在第一排,一下子,我就不可救藥地重新墜入冰姑娘與小白船的世界。我驚問自己,在疏遠了童話的那些日子裏我的頭發上究竟又沾染了多少無形的灰塵。篩一篩我以非童話的方式打發掉的那些光陰,不配存留在網眼之上的東西是不是太多太多?我想我應該是一莖蕊,置身何處都寒酸醜陋、黯淡無光,隻有回到童話那嬌美的花瓣當中,我才能真正芳菲起來、搖曳起來。我向來是個不忍獨享人間美樂的人,在座無虛席的階梯教室裏,我目光逡巡。我在尋覓一個空著的座位,我渴盼著那個座位上能夠坐上那個把童話賣了四毛錢一斤的廢品的小男孩兒——盡管此刻的他遠在千裏之外。

童話。童話。童話。

不能走出童話,是因為天真還在看護著生命,像相信明亮的眸子一樣相信正義、相信善良、相信愛與美。童話一次次烘暖我悲涼的心房。在歧路,童話指出的方向往往是我日後想來最感欣慰的方向。

——真的,童話不能被省略。

第35節影人兒

冀東有一種皮影戲,以薄而透明的驢皮刻出人或物的形狀,在打了燈光的幕布後麵耍弄。那映在幕上的“影人兒”,被巧手的師傅隨意操縱,行走坐臥,打鬥親昵,什麼都來得。

在朋友開的一家“民俗博物館”裏,我以“箭杆”挑了影人兒,在幕布後麵笨拙地引著一個盛裝的女子走路。她是不幸的。被我耍得時而飛起時而倒地,好不容易站穩當了,卻邁左腳甩左手地順了邊。旁邊一個看熱鬧的人給逗得哈哈大笑,竟忍不住也操起一個影人兒來,讓“他”伸出一個指頭指點著“我”好一番奚落嘲笑。

——我們的後麵是“箭杆王”的巨幅畫像。那個瘦瘦的民國初年的民間藝人,看著我們這樣拿著他心愛的“玩藝兒”胡鬧,不知道會不會在覆了薄塵的像框裏麵皺眉歎氣。

朋友帶我去他不輕易示人的“珍品間”參觀。進屋之後,我立刻捂住了鼻子。朋友說:“是影人兒上刷的桐油的味兒。年月久了,有些刺鼻。不過跟你說,這些年,我走村串戶地去搜羅這些寶貝的時候,還真就是奔著這個味兒去的!嘿嘿,說實話,我對這個味兒還挺著迷的。”朋友說著,抖開一方淡藍色天鵝絨,將全套的《西廂記》鋪展在我麵前。那美輪美奐的宮室,那精美考究的陳設,特別是那些惟妙惟肖的人物,把我的心逗得歡跳起來。我用箭杆挑起崔鶯鶯,一下子呆在了她的麵前。隻見她雲髻半偏,雙目含情,腰若紈素,仙袂飄舉。我跟朋友開玩笑說:“天,她這麼美,張生自是要著迷;隻怕是,你這個李生也要心旌搖蕩了吧?”朋友的臉微微一紅,輕撫著影人兒腰身的手竟下意識地閃開了。不期然地,他略帶窘迫的目光撞上我不勝驚訝的目光,兩個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朋友的眼睛放著光,說:“你仔細看看,這眉、這眼,刀法多麼細膩;你再看這裙上的蝶,好像就要飛起來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