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這種生來易於肥胖的體質,或許是一種幸運。比如說,我這種人為了不增加體重,每天得劇烈地運動,留意飲食,有所節製。何等費勁的人生啊!然而倘使從不偷懶,堅持努力,代謝便可以維持在高水平,身體愈來愈健康強壯,老化恐怕也會減緩。什麼都不做也不發胖的人無須留意運動和飲食。並無必要,卻去尋這種麻煩事兒做的人,為數肯定不會太多,因此這種體質的人,每每隨著年齡增長而體力日漸衰退。不著意鍛煉的話,自然而然,肌肉便會鬆弛,骨質便會變弱。什麼才是公平,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閱讀此文的讀者,也許有人抱有這樣的苦惱:“啊呀呀,一不小心體重馬上就增加……”應當動用積極正麵的思考,將此視為上天賜予的好運:容易看清紅燈,就夠幸運了。不過,這麼去思考問題也不容易。這樣的觀點或許也適用於小說家的職業。天生才華橫溢的小說家,哪怕什麼都不做,或者不管做什麼,都能自由自在寫出小說來。就仿佛泉水從泉眼中汩汩湧出一般,文章自然噴湧而出,作品遂告完成,根本無須付出什麼努力。這種人偶爾也有。遺憾的是,我並非這種類型。此言非自誇:任憑我如何在周遭苦苦尋覓,也不見泉眼的蹤影。如果不手執鋼鑿孜孜不倦地鑿開磐石,鑽出深深的孔穴,就無法抵及創作的水源。為了寫小說,非得奴役禸體、耗費時間和勞力不可。打算寫一部新作品,就必得重新一一鑿出深深的孔穴來。然而,長年累月地堅持這種生活,久而久之,就技術或體力而言,我都能相當高效地找尋到新的水源,在堅固的磐石上鑿穴鑽孔;感覺一個水源變得匱乏時,也能果決而迅疾地移到下一個去。而習慣僅僅依賴一處自然水源的人,冷不丁地這麼做,隻怕輕易做不來。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此乃不刊之論。即便身處不公之地,我以為亦可希求某種“公正”。許得費時耗力;甚或費了時耗了力,卻仍是枉然。這樣的“公平”,是否值得刻意希求,當然要靠各人自己裁量了。

我說起每天都堅持跑步,總有人表示欽佩:“你真是意誌堅強啊!”得到表揚,我固然歡喜,這總比受到貶低要愜意得多。然而,並非隻憑意誌堅強就可以無所不能,人世不是那麼單純的。老實說,我甚至覺得每天堅持跑步同意誌的強弱,並沒有太大的關聯。我能夠堅持跑步二十年,恐怕還是因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覺得那麼痛苦”。人生來如此:喜歡的事兒自然可以堅持下去,不喜歡的事兒怎麼也堅持不了。意誌之類,恐怕也與“堅持”有一丁點瓜葛。然而無論何等意誌堅強的人,何等爭強好勝的人,不喜歡的事情終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做到了,也對身體不利。所以,我從來沒有向周遭的人推薦過跑步。“跑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大家一起來跑步吧”之類的話,我極力不說出。對長跑感興趣的人,你就是不聞不問,他也會主動開始跑步;如若不感興趣,縱使你勸得口燥舌幹,也是毫無用處。馬拉鬆並非萬人成宜的運動,就好比小說家並非萬人鹹宜的職業。我也非經人勸說、受人招聘而成為小說家的(遭人阻止的情況倒是有),而是心有所思,自願當了小說家。同理,人們不會因為別人勸告而成為跑步者,而是自然地成為的。

話雖如此,也許真有人讀了這篇文章,陡然來了興趣:“好啊,我也跑它一跑試試。”當真練起跑步來。“嗬嗬,這不挺好玩兒嗎”這當然是不錯的結果。果真發生了這等事,作為本書的作者,我也非常高興。然而每個人都有對路與不對路之事。既有人適合馬拉鬆,也有人適合高爾夫,還有人適合賭博。看見學校上體育課時,讓全體學生都練長跑的光景,我便深感同情:“好可憐啊。”那些絲毫不想跑步的人,抑或體質不適合跑步的人,不分青紅皂白讓他們統統去跑長跑,這是何等無意義的拷問。我很想發出忠告:趁著還沒有出現問題,趕快取消讓初中生和高中生一律跑長跑的做法。當然,我這樣的人出麵說這種話,肯定無人理會。學校就是這樣一種地方:在學校裏,我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最重要的東西在學校裏學不到”這一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