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樣的自在隨著年紀漸長,漸次失去天然的優勢和鮮活。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超過一定年齡後,就不能輕易拿到了。這好比速球派棒球投手的球速,會一點點地慢下去。誠然,人格的成熟可能彌補才華的衰減,就好比速球派投手在某個時間改弦更張,轉而改投以變化球為主的頭腦派投球一樣。這種彌補當然有限,從中還能感受到喪失優勢後那淡淡的悲哀。

不是那般富於才華、徘徊在一般水平上下的作家,隻能從年輕時起努力培養膂力。他們通過訓練來培養集中力,增進耐力,無奈地拿這些資質做才華的“代用品”。如此這般好歹地“苦撐”之時,也可能邂逅潛藏於自己內部的才華。手執鐵鍬,揮汗如雨,奮力在腳下挖著坑,竟然瞎貓撞著了死老鼠,挖到了沉睡在地下的神秘水脈,真是所謂的幸運。而追根溯源,恰恰是通過訓練養成了足夠的膂力,深挖坑穴才成為可能。到了晚年,才華之花方才怒放的作家,多多少少經過這樣的曆程。

這世上的確存在才華永不枯竭、作品品質從不下降、真正才華橫溢的巨人——盡管那般罕見。如何使用也不會枯涸的水脈,對文學來說實在是值得慶賀的好事。如果沒有這些巨人,文學的曆史肯定不是今天這個樣子。擁有如此灼灼才華,足以自豪。具體地舉出名字,則有莎士比亞、巴爾紮克、狄更斯……然而巨人畢竟是巨人,他們怎麼說都是例外的、神話般的人。世上大半的作家並非巨人,我當然也是其中一員,隻能各自想方設法努力,從不同的側麵彌補才華上的不足。否則,不可能持之以恒,寫出多少有點價值的小說來。采用何種方法,從哪個方麵來補足自己,則會成為每個作家的個性,成為其獨特的妙味。

我寫小說的許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著道路跑步時學到的,自然地,切身地,以及實務性地學到的。應將自己追問到何處為止何種程度的休養才是恰當的,而多少又是休息得過分到何種程度才是妥當,而到什麼程度又是狹隘外部的風景該擷取多少為好,而內心的世界又該挖掘多少為妙對自己的能力應該相信多少,又該對自身有多少懷疑假使當初我改行做小說家的時候,沒有痛下決心開始跑長跑,我的作品恐怕跟現在寫出來的東西有很大的不同。究竟會如何不同呢我可不知道。不過差異肯定存在。

1983年7月18日,首次在馬拉鬆發源地希臘馬拉鬆市迎來全程馬拉鬆比賽。

跑完全程馬拉鬆,在希臘式的餐廳兼咖啡館裏休憩。

起跑後12公裏處,一個勁地奔跑在漫長而起伏的馬拉鬆市內的路上。

1995年4月16日於塔夫斯大學的操場。

1993年至1995年,住在馬薩諸塞州劍橋,在塔夫斯大學工作。

波士頓查爾斯河畔經常可見跑步者的身影。

1994年4月18日,波士頓馬拉鬆大賽當天,中央稍左,身穿深藍色運動服的人為作者。

1996年6月23日,佐呂問湖100公裏超級馬拉鬆比賽。

在55公裏處的最後一站換過衣服後,挑戰高低起伏最大的一段路線。

衝刺!11個小時42分鍾,跑完l00公裏。

97公裏,穿過稚原生花園。

1997年8月某日,幹東京江戶川自行車訓練環道,跟隨教練身後進行自行車特訓。

1997年9月28日,村上國際鐵人三項大賽。頭戴自行車比賽頭盔。

由遊泳比賽向自行車比賽進發,為保“至死都是l8歲”,挑戰自行車比賽難關。

無論如何,從不問斷地堅持跑步,令我滿足。我對自己現在寫的小說也很滿足。我甚至滿懷歡喜地期待下一次出的小說是什麼樣子。作為一個不完整的人、一個有局限性的作家,我走過了充滿矛盾、毫不起眼的人生旅途,卻依然懷著這樣的心情,這不也是成就之一麼不無誇張地說,我覺得稱之為“奇跡”也不妨。如果每日的跑步,對取得這樣的成就多少有幫助,我得向跑步表示深深的感謝才是。

世上時時有人嘲笑每日堅持跑步的人:“難道就那麼盼望長命百歲”我卻以為,因為希冀長命百歲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懷著“不能長命百歲不打緊,至少想在有生之年過得完美”這種心情跑步的人,隻怕多得多。同樣是十年,與其稀裏糊塗地活過,目的明確、生氣勃勃地活當然令人遠為滿意。跑步無疑大有魅力:在個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讓自己有效地燃燒——哪怕是一丁點兒,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質,也是活著(在我來說還有寫作)一事的隱喻。這樣的意見,恐怕會有很多跑者予以讚同。

到東京事務所附近的健身館去了一趟,請他們幫忙舒展肌肉,這是一種借助外力的舒展。自己無法有效舒展的部位,則借助健身教練的幫助來舒展它。由於長期嚴格的練習,渾身的肌肉緊繃而僵硬,不偶爾這般舒展一下,比賽之前身體沒準就會超負荷。將身體逼到極限固然重要,然而超過了極限,本利都會蝕光了。

幫我舒展的健身教練雖是位年輕女子,卻身強力大。這意味著她給我的“外力”伴隨著相當的——該說是劇烈的——疼痛。半個小時的舒展結束之後,連內衣都被汗水浸得透濕。“你真厲害呀,居然能把肌肉弄得邦邦硬。差點兒就痙攣啦。”每次她都驚詫不已,“一般人的話,早就出毛病啦。你居然還能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