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用外語去組構發言稿,語言賦予我的選擇範圍必是有限——我喜歡閱讀英文書籍,卻極不擅長英語會話,恰恰如此,我反能安閑自適地登台,心想:反正是外國話,有啥辦法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發現。準備起來自然很費時間。必須將長達三四十分鍾的英語講稿一字不漏地裝進腦子裏,然後去登壇演講。逐行逐字地照本宣科,必無法將生動的情感傳達給聽眾。得挑選易於聽懂的詞語,為了讓聽眾身·l5輕鬆,還得加入一些笑料。要把我的人品與為人,巧妙地傳達給對方;要讓聽眾全神貫注地傾聽我的發言,哪怕隻是暫時地,也得讓他們成為我的朋友。為此,我反反複複地練習演講方法。誠然費時耗力,卻會在其中發現某種感觸,覺得自己在向新的東西挑戰。

我覺得,跑步時很適合背誦演講稿之類。一邊幾乎無意識地邁步,一邊在大腦中依序排列詞語,檢驗文章的節奏,設想詞句的韻律。就這樣,一麵將意識放置於別處,一麵放腳奔跑,便能毫不費力地以自然的速度奔跑很久很久。隻不過,在腦子裏自說自話,有時一不留神做出表情、擺出姿勢來,從對麵跑過來的人便一險莫名其妙。

今天跑步時,我看見一隻碩大滾圓的黑額黑雁,死在了查爾斯河的水邊。還有一隻鬆鼠,死在了樹根下。仿佛是深深地睡去了一般,它們死了。從表情看去,它們隻是靜靜地接受了生命的終焉,並非不像從什麼中解放出來。此外,在河邊的賽艇庫房左旁,一個身穿肮髒衣服的流浪漢,推著一輛購物用的手推車,正在放聲高唱《美麗的美國》。這究竟是坦率的、發自內.i5的歌聲呢,還是一種深深的挖苦作為一介路人,我未能分辨明白。

總而言之,日曆翻到了十月份。轉眼間,一個月便過去了。嚴酷的季節已然逼近眼前。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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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996年6月23日北海道佐呂間湖已經無人敲桌子,無人扔杯子了

你有沒有在一天之內跑過一百公裏世間多數的人(或說精神正常的人),恐怕都沒有這樣的經曆。普通的、健康的市民一般不去幹這種魯莽的事。而我隻有過一次,從清晨一直跑到傍晚,跑完了一百公裏的賽程。身體消耗當然十分劇烈。比賽後好一段時間,心裏對跑步都產生了抗拒情緒,曾以為自己再也不幹這種營生。然而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也許我好了瘡疤忘了疼,有朝一日還會再度挑戰超級馬拉鬆。明天將運載著什麼東西而來,不到明天,誰也不知道。

話雖如此,現在回想,這場賽事對於作為跑者的我,意義非同小可。獨自跑完一百公裏,究竟有何意義,我不得而知。然而,它雖不是日常之為,卻不違為人之道,恐怕會將某種特別的認識帶入你的意識,讓你在對自身的看法中添進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會改變色調和形狀,或多或少,或好或壞。我自己,就有這樣的改變。

接下去的文字,是賽事數日之後,我“趁著還沒有忘記”,記下類似心理素描的東西,爾後整理而成。時隔十載,重讀舊文,當時奮筆疾書記載下的所思所感,而今鮮明地複活了。那場苛酷的賽跑究竟給我心中留下了什麼樣的東西——應當為之高興的東西,以及無法純粹地去高興的東西——也許大體上能為諸位理解,但肯定有人會說“這種東西難以理解透徹”。

每年六月裏,佐呂間湖一百公裏超級馬拉鬆在沒有梅雨季節的北海道舉行。北海道的初夏不失為舒暢愜意的季節,可在佐呂間湖所處的北部,真正的夏天還要很久方來造訪。起跑時刻是清早,尤為寒氣逼人。為了不讓身體冷下來,必須穿得厚厚的才成。紅日高升,身體徐徐變暖之後,簡直就像反複蛻皮不斷成長的蟲子一般,跑步者邊跑邊將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脫下來扔掉。可手套是無法取掉的。隻穿一件背心,便有些冷。倘使下了雨,更會冷不可當。然而值得慶幸,當日天空始終覆蓋著雲層,最後卻不曾下一滴雨。

跑步者們順著臨鄂霍次克海的佐呂間湖岸,奔跑一周。跑上一趟方才知道,這實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湖。湖西側的湧別町是起點,位於東側的常呂町(現為北見市)則是終點。最後一段,八十五公裏至九十八公裏之間,要從一個麵臨大海、喚作稚原生花園的、細長而遼闊的自然公園裏穿過。有餘裕去觀賞風景的話,這段路線誠是非常美麗。整條路線都沒有交通管製之類,但是車輛行人原本都極稀少,並無這樣的需要。沿道,牛群正在悠閑地吃草。牛對跑者毫無興趣,兀自忙於吃草,無暇理會好事的人們那缺乏常識的學為,同樣,跑者也沒有餘裕去關注牛群的動向。跑過了四十二公裏,每隔十公裏便設有一個關卡,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通過關卡,便告自動喪失資格。每年都有相當多的人受到剝奪資格的處分。這是一場相當嚴格的比賽。為了跑步特地趕到幾近日本北端的地方來,我可不願意在途中受到剝奪資格的處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在規定時間內通過關卡。

這個賽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