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地打量自己的軀體,將身體上自以為不及常人的部位一一列出,比方說眉毛稍稍偏濃呀,指甲的形狀難看呀,諸如此類。我記得總共列到了二十七項。這時,我感到膩了,於是中止了檢視,還想,僅僅是查一查軀體上肉眼可及的各個部位,就發現這麼多劣於常人的地方,倘如再涉及其他領域,比如說人格呀頭腦呀運動能力呀,那可要沒完沒了。
諸位恐怕熟知,十六歲是一個讓人極不省心的年齡:會一一在意瑣細的小事,對自己的位置又無力客觀地把握;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便莫名地揚揚自得,也容易產生自卑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曆了形形色色的失誤,該拾起來的拾起來,該拋棄掉的拋棄掉,才會有這樣的認識:“缺點和缺陷,如果一一去數,勢將沒完沒了。可是優點肯定也有一些。我們隻能憑著手頭現有的東西去麵對世界。”
赤身裸體站在鏡子前,一一列舉自己禸體上的缺點,這頗為悲慘的記憶依然留在我的心中。負債居多,進賬卻根本看不到,這就是我這個人可憐的資產。
四十年的歲月一晃而逝,如今,當我身裹黑色的遊泳衣,將遊泳眼鏡推在頭頂,站在海岸邊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鐵人三項比賽的發令槍響時,早年的記憶忽然複蘇。我再次意識到,自己這個容器是何等可哀,何等微不足道。力量不足,破綻百出,丟人現眼,隻怕幹什麼都是徒勞。我馬上就要開始一公裏半的遊泳,四十公裏的自行車,十公裏的長跑。但這麼做來,又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就像往底上穿了孔的破鍋子裏拚命倒水麼
這天是個無懈可擊的好天氣,是個舉行鐵人三項賽的絕佳日子。無風,海麵上波瀾不興。太陽將溫暖的光線傾灑向大地。氣溫約為二十三度左右,水溫也無可挑剔。我參加新溺縣村上市的鐵人三項賽,這是第四次了,以前每一次氣象條件都極其惡劣。其中一次還由於海上風浪太大(秋天的日本海瞬息萬變),竟然取消了遊泳,改為海灘賽跑。即使未到那個程度,寒冷的秋雨也會浙淅瀝瀝下個不停,要不就是波高浪急,自由泳時呼吸困難,再不就是冷得哆嗦不已地踏著自行車,簡直狼狽至極。所以我從東京乘車三百五十多公裏,駛向新渴的途中,總是在想象最惡劣的氣候,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別指望有啥好天氣。這好比一種想象訓練法。因此當我看到如此安靜平穩的大海,感覺好像受騙上當一樣。不不不,我可不會輕信。也許這不過是表麵現象,無法想象的陷阱正在途中等候著我。也許在大海裏麵,渾身布滿毒針的可惡水母密集成群;也許進入冬眠之前的熊饑腸轆轆,會衝著自行車猛撲上來;也許跑著跑著,性情莫測的雷會落到頭頂上;也許金環胡蜂被毫無來由的怒氣驅策,會朝著我奔襲而來;也許理應在終點等待著我的太太,會發現我私生活中令人不快的事實(似乎有那麼幾件)。究竟會發生什麼事,無法預測。對這個村上國際鐵人三項賽,我是滿腹狐疑。
然而此刻,怎麼看都是晴空萬裏。站在向陽處,黑色的橡膠遊泳衣變得熱乎乎、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