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這種日夜顛倒的鳥兒一樣。

光美是靠這些“貓頭鷹”們討生活的。

不知道這種日夜顛倒的日子已經有多久了。總之,這樣的歲月過得特別快,每天精精神神地來上班,筋疲力盡地迎著剛睡醒的朝陽回家。一回去,常常來不及卸妝,帶著一身酒味就睡著了;醒來時,跟向晚的夕陽說一聲再見,她又是那個談笑風生的咪咪。

光美在晚上叫做咪咪,知道她叫光美的人很少,大概隻有她的小學和“國中”同學知道;而她的家人,他們隻知道她叫光美,不知道她叫咪咪。她的名字,一個專屬於白天,一個專屬於黑夜,井水不犯河水。

這一夜,跟往常的夜沒有兩樣,隻是微微飄了點雨,城市裏充滿雨水的味道。光美很喜歡這種味道,讓她想起南部故鄉秋天的景象:白鷺鷥和農人們,在清澈的田裏各自忙碌著。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一直哼到進了“伯爵夫人”的大門。門內是一個終年氣味不變的世界,燃煙的手和飲酒的唇,永遠甜蜜的歡聲笑語。

光美進了更衣室換了新的小禮服。

“咪咪,直接穿來就好了,何必來這邊再換?”

光美笑笑,沒有答話。她到底還是不習慣讓白天和黑夜的名字混淆吧!她也不想讓門外的世界和門內的世界混為一談。裏麵的世界使她難以在外麵生活,但在這裏勉強有朋友,在外麵的世界她孤獨得可憐。

“二一一室的客人找你!”經理說。

她如同往常一樣,笑盈盈地走進二一一室。裏麵有五六個男人,桌上已經有三個V.S.O.P.的空酒瓶,酒味和煙味彌漫,她的兩個同事莉莉和小玲已經在那裏了。“啊,咪咪,你不來,我們很難應付呢!”

看來是很難纏的一窩客人。有些人,專門找小姐們麻煩,才會覺得錢不白花。光美暗暗吐吐舌頭,看樣子今天運氣不好。其中有一個臉上帶刀疤的,似乎故意找碴。他左手擁著莉莉,右手抱著小玲,還不斷地去試探她們的私密地帶。其他的人,有的人在起哄,也有人隻是在一旁靜靜看著,神情有點尷尬。那些是被邀請的客人吧!可能是那個“老大”的朋友。男人喜歡在這裏逞威風,告訴別的男人他有多神氣。

“這位是你們這裏的大牌嗎?長得不錯哦!”老大說。

“先生貴姓?”她遞出名片,職業性地媚笑著,“請指教。”

“我姓大啦!”男人說。

“姓大?先生真是幽默,台灣有人姓大嗎?”她在微笑中放進了幾許天真的表情。

天真是使女人變得可口香甜的調味料。

“我高興姓什麼就姓什麼。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好了,我姓大,叫老二,你叫啊!”

光美麵不改色:“我看先生明明就是老大嘛,怎麼自稱老二呢?”

“大班會說話喲!”男人說,“來,來,我們敬酒,慶祝本公司和彰和公司談成了一筆大生意。來,這是彰和的陳老板,你先敬他,我們陳老板是青年才俊哩!”

還好,原本這個滿臉橫肉的家夥不是什麼逃犯,隻是個財大氣粗的生意人。

“陳老板生意興隆!”光美舉杯對最斯文的那個人微笑。忽地,她的微笑凍結了一秒鍾,似曾相識的一張臉。她想起來了,那是她的“國中”同學,曾經和她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的陳方平。

那個時候,她是班長,老師規定,功課最好的要跟功課最差的一起坐,於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和陳方平坐在一起。記憶裏,他雖然眉目清秀,卻邋遢得很,鼻子下一年四季都掛著兩串鼻涕,不愛做功課,常常挨老師打。他的父親在坐牢,母親跑了,從“國小”四年級就要幫祖母看豬肉攤子,所以沒有時間做功課。

她不喜歡他,可是老師說,有能力的人要照顧沒有能力的人,沒辦法。最讓她覺得討厭的,就是他最愛偷看她的考卷。她猶豫了很多次,要不要告發他呢?她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幫助他及格、使他不被留級,總也不是壞事吧。偏偏他常常連抄都抄錯,還是不及格。

記得畢業前的最後一次大考,他還是作弊,把答案密密麻麻地抄在小紙片裏。考試時,發現異狀的老師走過來,陳方平已經眼明手快地把答案塞進褲子裏。“拿出來!”老師厲聲說。“什麼呀?”作弊大王故意裝糊塗。師生起了爭執,老師找不到證據,就問坐在旁邊的光美:“班長,你坐在他旁邊,有沒有看到他作弊?”

光美低頭想了三秒鍾,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我很專心看著考卷,所以……沒注意。”陳方平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就這樣,陳方平中學畢業了。雖然,他靠著她的包庇才畢業,卻沒有跟她說一句謝謝。

看樣子,他現在混得不錯!光美忽然有點感傷,為什麼自己落到這一步田地呢?她父親的生意失敗隻是一個起因,真正的原因是,她自己已經習慣做一隻陪伴貓頭鷹的夜光鳥了,再也沒有勇氣迎向第二天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