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定都赤穀 (1)(2 / 3)

當晚,漢朝使節團宿營在距離勃達嶺二十裏外的一個小山穀裏。穀地衰草茫茫,一條結著薄冰的溪水穿過營地。山穀寬闊,卻並不寧靜,風匍伏而行,野獸低低呼喚著同類,使節團三百個人的耳朵,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此外,他們還得忍受就要降臨的夜晚,將比白晝裏馬的脊背還要顛簸,他們中的某個人,可能還會被黑暗拖走。胡人甘父蒙著一路塵埃,獨自走進山穀,回來時提著兩隻胸口滴血的野兔。中郎將張騫看了一眼野兔胸前的血滴,天就完全黑了下來。

篝火上,兩隻油光燦燦的野兔香氣四溢。守候在火堆旁的幾個年輕護衛望著野兔,眼睛比兔子身上的油光更亮。中郎將張騫給每個眼睛滴著油光的護衛都撕了塊兔肉,自己也大口嚼起來。這樣的夜晚,大多是從中郎將張騫講述那些往事開始的。

如同提起一根馬韁繩,一個留著兩撇胡子的馬夫扯起了一段話題。上一次,中郎將張騫的故事停止在大月氏的都城藍市。

中郎老爺,聽說匈奴人拿著月氏王的頭顱當酒盅,外麵包了皮,裏麵鍍了金,隻要匈奴王往裏麵倒滿酒,月氏人的腦袋全都嗡嗡亂響。

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麼我們就不必千裏迢迢再來到烏孫了。月氏國的王都藍市城終年沐浴在一條忘憂河水的波光裏,那波光比空氣更永恒,被它觸摸過的人都會忘記自己的過去。月氏國的今天沒有昨天,明天也沒有今天。在月氏國每一天的分界上,都站著一位執刀的巨人,一當夜幕降臨,它便揮刀斬去剛剛逝去的一天,因此,月氏國從女王到臣民,都無法拾起自己的往事,像草原上的接骨人一樣,把過去一段段接起來。他們的過去已被這位巨人斬成碎片,無法再彌合了。

關於匈奴人殺了他們兩代國王,這事他們也不覺著羞辱,因為那位巨人揮刀斬斷的這段血仇,已經像腐爛的氈片一樣,看不清編織在上麵圖案了。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殺來殺去都成了習慣,他們似乎對這種生活已經厭倦了,懶得再去追究。在藍市城,月氏女王的記憶最為清澈,任何仇恨她都像吐口水一樣把它們吐掉,她以身做責,號令臣民們以她為榜樣,隻記得潔白的雲朵和羊奶的純香。因為記憶清澈,她有一具豐腴的肉體,以及一束緩慢的目光。當年,站在她的麵前,我所有的慷慨陳詞一經出口,便被她的目光融化得無影無形。以至於到了後來,我幾乎為自己的企圖感到羞愧。我沒能激起月氏女王的複仇火焰,反而被她緩慢的目光逼到一個角落,在那裏,一個聲音問我,血液和羊奶,你更喜歡品嚐哪一個?

那是月氏女王問你的話麼?

不是,那是從地底、從我身體裏傳出的一個聲音。

那麼,月氏女王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月氏女王說話很慢,慢到她說到最後一字,已經忘記開口時的第一個字。因為善於忘卻,她每說一個字,都要用月氏人的字母重新拚寫這個字,因此,於她而言,每一個字都如同她的衣裝,每天都是嶄新如初,每天都在變幻。我記得她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這句話說完之後,滿天朝霞已變成夜幕四合,因為過於疲備,她等不及我的回答,便像她的貂皮大衣,沉甸甸地倒在羽絨坐墊裏。月氏女王這句讓我銘記永生的長句是:遠方的客人,你勤於記憶,如同月氏人善於忘卻,前者將沉重地站在大地上,後者將飛上雲端消失於天際深處。兩種命運,都是天神所賜。草原上的每一個活物都有自己的命運,人與鳥獸一樣,你不能指望狼變成羊,羊變成青草。

草原上必然有狼,沒有狼的草原歌聲就不會悲慽,沒有悲慽的歌聲,人生就會像沒灑鹽的肉。狼要吃羊,那是草原上永恒的法則。羊的武器隻是它頭上的角,它們堅硬又笨拙,遠遠比不上狼嘴裏的尖牙。如果你不提醒我,我差不多已經忘了狼牙咬在我們身上的疤痕。如果無力反擊,為什麼不選擇遺忘呢?月氏人的祖先曾與你一樣不忘仇恨,可是天神沒能使我們足夠強大,也就是說沒讓我們變成一隻狼,那麼,我們就得接受自己成為一隻羊的命運。一隻羊的生命雖然朝不保夕,但足夠我們品嚐這人世間短暫的美好。遠方的客人,你的勇氣和忠誠既讓我敬佩,也令我不解,請你告訴我,你們漢朝人是如何記住一切事物的?在你回答我的問題前,我先告訴你月氏人是怎樣忘記過去的。其實很簡單,我們每天把雪水浸凍的刀刃擱在脖子上,等到體溫使刀刃暖和過來,我們便失去了回想昨天的力氣,這樣一來,新的一天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