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事,最好以家事的方式來解決,如果上升為國事,烏孫可就不安寧了。複國不到四十年的烏孫,羽翼怎麼說都還不曾豐滿,這種由內部生發的裂痕,如果任由其發展,會比一具青春的身體滋長得更快,所導致的毀滅也更可怕。沙熱是整個阿爾班部落的最高首領,旗下的精兵強將素來和睦,亦是獵驕靡的嫡係心腹,此番重任,唯有他能夠穩穩接住。
沙熱與阿爾江不負獵驕靡所望。他們連夜出發,往東北而行,一個黃昏,終於在伊列河穀的昭蘇草原迎上了怒氣衝天的大祿。沙熱的二千精兵迅速圍住大祿的營帳,騎士們的刀刃在寒風中輕輕嗚咽。沙熱本人端著一隻盛有清水的陶罐進到大祿帳內。兩年未見,沙熱和阿爾江的胡子白了許多,而大祿正值壯年的身體,則更具一位將士的威武,雙目炯亮,胡髭濃密。
阿爾江上前擁抱了大祿,二人互相親吻了對方的麵頰。想當年,為練就一副好眼力,他帶著大祿在月光下苦練刀法,直到他們彼此都看不到對方撥刀的一瞬,大祿也就學成出師了。
大祿看見沙熱端著一隻陶罐,以為裏麵裝著馬奶,就說:沙熱大人,你的馬奶難道比我的好喝嗎?
尊貴的王子,這不是馬奶,是伊列河的河水。說罷,沙熱又從腰間取下一隻羊毛編織袋,裏麵用麻布包著一塊冰。取出冰,沙熱把冰放進罐中。
別耍花樣了,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大祿有些不耐煩。
王子陛下,這水是伊列河的水,冰是伊列河的冰,等到冰一融化,您就分不清誰是冰誰是水了。偉大的烏孫昆莫獵驕靡讓我告訴您,烏孫國是這隻壇子,他是這壇子裏的清水,而此刻,他正等著您和諸位王子融化在這壇清水裏。
問題是,端著這隻壇子的手已經傾斜了,壇子裏的水不得不往外流。
誰的手都有抖動的時候。王子陛下,您能夠一個時辰之內端著這隻壇子絲毫不動嗎?
大祿沉思不語,此時,無論智略還是兵力,他都已處劣勢。但是,就此認輸或無功而返卻非他的性格。稍停,大祿吐口:父王至少要給我們兄弟一個解釋。岑娶,那毛頭小子,依我看和他父親沒什麼兩樣。
昆莫陛下為您準備了盛宴,他正有要事與您商議。
兩天後,大祿隨沙熱抵達都城赤穀,他本人的怒氣像一塊在水中漸漸融化的冰,而他的一千精兵,則變成了一隻隻溫順的羔羊,安靜地等候在赤穀城外。
烏孫王獵驕靡已在一天前得到了這個消息,他的內心喜憂參半,喜是因為大祿收束了他的怒氣,憂則緣於擔心在他之後,誰還能安撫大祿的驕狂?距離赤穀愈近,他們二人愈能感受到由對方傳遞而來的壓力。一番深思熟慮,獵驕靡已經決定做出妥協,而大祿,則盡可能做了最壞打算,並對幾名親信暗授機議。
烏孫王獵驕靡坐在宮殿正中央的寶座上,目光嚴峻,盡管已經決定做出妥協,但他認為仍有必要讓大祿為自己的所為感到畏懼。圓形宮殿裏隻有父子二人,連一粒飛舞的塵埃都被趕了出去。一位是立於風中的殘燭,一位是肋下生風的才壯。大祿跪拜起身的一瞬,烏孫王獵驕靡感到自己好像秋天的樹葉,被風吹落一地。據守候在宮殿門外的沙熱翕侯所講,那一天,烏孫王獵驕靡一生從未講話如此動情的話,以至於當他和仆人們走進去時,烏孫王獵驕靡花白的胡須已經白得像雪,而聽完這番話的大祿,帶著一臉羞慚之色回到了營帳。
烏孫王獵驕靡麵不改色將烏孫國劃成了三等分,獵驕靡、岑娶、大祿各占其一,那情形如同獵驕靡拿著刀在自己身上劃口子,但是作為獵驕靡往自己身上劃口子的代價,就得大祿來承擔了--永生不得與岑娶爭奪皇位。對於大祿而言,這算得上是一個劃算的交易,三人分疆而製,他也算得上是個王了,權勢淩駕於丞相、大將和諸位翕侯之上。但回到自己在烏孫東境的牙帳,他卻無端生了一場重病,病痛襲來之時,如同一把上下竄動的刀子,恣意劃割著他的身體,以至於疼痛消減之時,他眼冒金星不敢看自己的身體,以為自己遍身是血隻剩一幅骨架。
這場險些要了大祿一命的大病褪去之後,大祿徹底醒悟,在江山與父愛之間,父王獵驕靡隻可能給他江山。這無疑是一次慘痛的醒悟,導致了大祿再也無法挽救的心灰意冷。
【8】太陽
在最後一個小山崗上,漢朝使節團望見了遠處迤儷在一片紅色山穀中的赤穀城。
天高地遠,風突然在這一刻停止了。
事實上,這隻是中郎將張騫的一時錯覺。風沒有停,風速也絲毫沒變,風仍然像上個春天的此時一樣,由南而北吹拂著這片中亞草原。停止的隻是中郎將張騫對周圍事物的察覺,他的全部感官,此刻都用在了對赤穀城的眺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