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定都赤穀 (5)(3 / 3)

中郎將,你可知道,烏孫也有個傳統,那就是從不持馬鞭、繩子或者刀進入主人的房間。難道你們漢朝人會同意別國的使節,拿著這些既不禮貌也不安全的東西麵見你們的皇帝?

都尉大人,我們不遠萬裏攜厚禮而來,誠心結好烏孫,如果......

中郎將話未說完,方才離開的侍從匆匆趕來,又在奢加耳畔低語一番。

聽罷,奢加高聲說道:遠方的客人,烏孫昆莫獵驕靡吩咐下來,漢朝使節須去節黥麵方可入宮。

春風煦然,陽光明媚,更加映照出中郎將張騫的滿臉愧怍,此刻,他的內心比一個流浪漢的蓬發還要麻亂。之前,他隻是將思慮放在一些更重大的問題上,不曾料到會在這樣一個細節上遇到阻礙。如果按照烏孫風習,禁止把有攻擊性的器械帶入王廷倒也說得過去,但是黥麵就帶有侮辱性了,漢律裏,那些受貶責的罪人才被處以黥刑。

已經沒有辦法改變眼前的處境。去節黥麵,對烏孫王莫獵驕靡而言,成了一個考驗漢朝使節的誘餌。中郎將張騫決定吞下這個誘餌,好似吞下一枚人生的苦果。他很清楚,漢朝皇帝的龍心,更介意的是烏孫東遷,而非他被塗黑的麵龐。

中郎將把節杖交還親隨甘父後,立即有人端來一小撮煙逅。他自己動手,用三根指頭沾了煙灰,分別抹在額頭與臉頰處。看到中郎將張騫動手黥麵,兩位副使有些不知所措。張騫倒是愈發鎮靜,他告訴兩位副使,他一個人去會見烏孫國王就夠了,丟一張臉麵,總比丟三張臉麵好受些。

隨著幾個帶刀的國王待衛,將張騫手執漢朝皇帝的禮單,與親隨甘父往王宮走去。

沿著一條毛氈鋪就的通道,他們由第五個同心圓來到了最後一個同心圓。每一個同心圓的入口,都一裏一外把守著四位藍眼赤須的烏孫騎士。

青草和牛糞的氣息混在一起,毛氈和陽光的氣息混在一起,酸奶和皮革的氣息混在一起,被混和的氣味再一次混和在一起,而後又被風吹開,繼續進行再一次的重新混和。往王宮走去的路越來越寂靜,因為這種寂靜,張騫的鼻子變得異常靈敏,他的鼻翕魚腮般輕輕扇動,每動一下,一股混合的氣息就被他分離開來,像梳子梳理頭發,猶如眼睛看到七色。他尤其喜歡其中的一些氣味,比如毛氈和陽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厚實而溫暖,他覺得這是一種令死人都能微笑的氣味。

這一刻,與其說這位漢朝使節置身於一座圓形城堡,不如說他徜徉在一片新鮮的氣流中,他辯認每一股氣流的方式跟野獸尋找獵物的方式沒什麼兩樣,烏孫與漢,便如此這般地,經過他張大的鼻孔,在氣味上區別開來。

這同樣也與用眼睛審視一個事物沒什麼兩樣。在第二個同心圓的大門前,一個烏孫守衛的眼睛吸引了他,因為過於清澈,中郎將張騫看過去,一眼就望見了倒映在這雙藍色眼眸中自己的黑色麵龐,如同一粒汙點,隨日月永恒。隻是,中郎將張騫已經不再為此哀歎,轉念之間,他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長著藍色眼睛的烏孫人,與生就一付黑眼珠的中原漢人,確實以兩種方式打量世界,那麼,哪一雙眼睛能把事物看得更深,又把世界看得更遠呢?這一想法使他於莫名中增添了若許信心。

烏孫王獵驕靡在他的王宮接見了漢朝使團的指揮官張騫。

王宮內鋪著厚厚的地毯,四圍掛滿壁氈,張騫踏入王宮之後,感到自己進到了一個有魔法的房間。他的雙腳不再有踩在大地上的感覺,地毯不知鋪了多少層,已經取消了他的腳對泥土的記憶;他的聲音不再具有彈性,連飄出的一星呼吸,都在瞬息間滲進了掛著毛氈的牆壁,那厚厚的氈牆仿佛是用聲音做的,所以,它不顧一切汲取著各種聲息以使自身堅密。

烏孫王獵驕靡傲慢地坐在他的寶座上,腳下墊著銀鼠皮,銀鼠皮下,一張赭紅色織花長條地毯如同一座橋梁,一直延伸到張騫腳下。

獵驕靡帶著他鑲滿金泊的尖頂王冠,雙手撫膝打量眼前這位赫赫有名的漢朝使節。見到張騫被塗黑的麵龐,他沉鬱的臉色稍稍緩解了一些。這去節黥麵的禮數,乃獵驕靡向匈奴所學,為的是使這位曾經過烏孫而不入的漢朝使節不再小覷他。

在匈奴王廷長大的獵驕靡不會忘記,漢朝人從他們的第一位皇帝劉邦開始,就與匈奴以和親方式求得和平。像熟知自己的欲念,獵驕靡熟悉匈奴王接見漢朝使節的禮數。匈奴王是為了羞辱漢朝,但獵驕靡這樣做,卻是因為內心那些不可或缺的自尊。